上了中堂向司马熙雯、柳绮躬身施礼道:“见过谯国夫人、二夫人。”
司马熙雯摆手道:“一家人不必客套,快过来用饭吧。”
陈安也不客气,摘下头盔递给一旁的家人,一屁股坐在了陈望身边,端起米饭碗就扒了起来。
柳绮遂站起身来,双手放在腰际向陈安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道:“左卫将军慢用,我已经用完饭了,先行回屋了。”
陈望正吐着鸡骨头,抬头看了看母亲,微微一怔,心道,母亲见了陈安怎么有些不大自然?
陈安嘴里塞着饭食,呜噜着道:“二夫人请便,请便。”
柳绮又向司马熙雯行了一礼,带着陈观转身向后院走去。
司马熙雯朝陈胜谯使了个眼色,陈胜谯笑吟吟地对陈安道:“我也吃饱了,叔父慢用啊。”
然后对陈顾道:“二弟,走,去姨娘那里,讲给我们听听你的英雄事迹,呵呵。”
陈顾抓起桌几上布巾擦了擦满是油汁的嘴笑道:“走,阿姐,我给你们慢慢讲,那个鸿沟,可真难走,草没膝盖,泥泞不堪,光蟒蛇我就斩了两只,还有蚊虫蝙蝠......”
说着,他站起身来分别向几个人行了礼,跟随陈胜谯也走了。
中堂上只剩下了司马熙雯、陈望和陈安。
司马熙雯洁白的瓜子脸上暗淡了下来,她看了看陈望,轻叹一声道:“望儿,你如此小的年纪许多大事压在你肩上,我无比担忧,但你父病故后,你就是我们颍川陈氏的一家之主,也是江北军民的依靠了。”
陈望放下刚刚擦完嘴的布巾,在座中躬身道:“幸得左卫将军尽心辅佐,还有大娘的鼎力扶持,有何吩咐还请大娘示下。”
司马熙雯满意地点了点头,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接下来还有更多事情,上报朝廷你父亡故,为你父发丧,还有这洛阳、野王(今河南沁阳市一带)、河内(今河南济源市一带)、新城(今河南洛阳伊川县)等中原诸郡何去何从,你有过考虑吗?”
陈望抬头看着依旧是憔悴疲惫的司马熙雯,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之情。
他垂下眼睑,缓缓地叹息道:“唉!大娘,从虎牢关回来一路上我就在想这些事,我想后日即为父亲发丧,不为别的,只为您的身体,父亲已经走了,人琴俱逝,您不能整日里守着他的遗体,愁肠百结,哀毁骨立,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见您如此。”
“是啊,谯国夫人,您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看看您的身子,又消瘦了许多。”陈安边吃边附和道。
司马熙雯心中一阵感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抬头看着中堂顶棚眨了几眨眼睛,好歹忍住了。
柔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了,就依你吧,以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了,我们女流之辈应该听你的。”
“大娘明鉴啊,”陈望在座中又是躬身一揖道:“我想撤出中原,如今谢石走了,徐州还给了朝廷,青州又身处鲜卑燕国交界,离兖州较远,也撤了吧。”
陈安刚刚咽下去的羊肉差点噎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长公子,中原诸郡、尤其青州是损失我大晋子弟兵数万人,太尉浴血奋战打下来了的啊!”
陈望手抚下颌,斟酌了一下字句,缓缓道:“如今的江北四州东起渤海之滨,西接函谷关,北与鲜卑接壤,长达三千多里的边境线,恐难以防守,父亲若在,凭他老人家的威名,料是无事,但如今他已……”
然后他复又抬头看向司马熙雯问道:“不知大娘意下如何?”
“望儿啊,我一介女流,不好参言,一切依照你的意思行事便是,”司马熙雯温和地看着陈望道:“只是想知道我们日后该何去何从。”
陈安抓起布巾,边擦着嘴边惋惜地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是感觉太可惜了,唉……”
司马熙雯唇角一挑,微笑地看向陈安道:“此一时彼一时,我认为望儿说的对,要守卫如此长的地带,那得用百万雄兵啊。”
陈望接着道:“以前父亲的威名足可抵百万雄兵。”
“唉……好吧。”陈安白皙的胖脸上充满了不舍之情。
陈望见两人都表示了同意,接着道:“父亲亡故一旦公布于天下,依大晋祖制,我将丁忧守孝三年,这兖州刺史一职,只有叔父您接任,我才放心。”
“不成,不成,”陈安闻言连连摆手道:“若是论打仗和用间,我毫不含糊,但治理一方,我是万万不能。”
“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哪个可靠的人啊。”陈望有些失望地道。
一时间,三人沉默了起来。
后陈谦时代,太难了。
只要是太尉亡故消息一经公布于众,江北乃至整个朝廷的格局都将发生巨变。
陈望见两人都不说话,按照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无论如何父亲已经不在了,他的诸多荣耀与官衔也都会随之被人们淡忘,我们颍川陈氏应韬光养晦,待日后寻机……”
他想起由谢安事迹创造出来的成语,接着道:“东山再起,继承父亲遗志,为大晋收复失地,荡平华夏,还天下百姓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世界。”
司马熙雯本有些无神的美目突然亮了起来,她伸出纤纤玉手,抚摸着陈望的头发柔声道:“望儿,你心思缜密,渊图远算,甚合我意,你父亡故是我们颍川陈氏的重大损失,如今内有桓温,外有秦燕,我们应藏锋敛颖,养精蓄锐,且看他们争斗吧。”
陈望心中对司马熙雯又是多了一份敬佩,难得一居家不出的妇人有见识。
一个人的出身的确是很重要的,即便是深入简出,不问世事。
但在武陵王府和父亲身边多年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下,大方向的决断一般是没有错的。
边想着,边转头望向陈安。
只见陈安正凝神思索着,双眉紧蹙,一副为难的样子。
陈望忽然心中一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肥胖臃肿的身影,遂微笑道:“叔父,您看褚歆如何?”
“他?”陈安一脸不屑地道:“太后的宝贝弟弟,谁不知道他以前乃建康的浪荡公子哥,太尉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让他做了江北文官之首。”
司马熙雯微笑着接话道:“也不能这么说,幼安来谯郡这些年历练的进步蛮大嘛。”
陈望心知大娘也一定不理解,只是在打圆场。
于是手抚下颌,耐心地讲道:“我在去下邳之前考虑想把褚长史举荐入朝做个京官,一路上又想江北诸文武中论起才干可能他不是出类拔萃,但他人品敦厚,恪尽职守,克己奉公却是无出其右。”
陈望心道,如果真回京最少三年时光,现在需要看守兖州的人首先标准是没有野心,有没有能力并不重要,更何况褚歆是太后胞弟,太后和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关系……
看着他俩好像还是未领会自己意图,顿了顿又道:“这样吧,我举荐褚歆为暂代兖州刺史,叔父您来辅佐他,如何?”
“长公子,您莫说笑……”
“叔父,我知道会有所困难,但您知道,兖州是父亲和您多年经营之地,在这片土地上可谓是耗尽心血,另有历阳的江卣,朝中还有王蕴都会鼎立支持,一切就拜托您了!”
说罢,陈望从座榻中起身,向着陈安深深一揖。
陈安不好再推脱,只得起身还礼道:“那就依长公子之意,我在兖州就在!”
陈望这才放下心来,复又道:“听说您的家眷还有柏杰大人的家眷都在谯郡(兖州制所,今安徽亳州市),这些年南征北战,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团聚团聚,歇息一下,我们坐山观虎斗吧。”
陈安叹了口气道:“您这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对不起家人,这二十多天我去下邳两趟,四过家门(谯郡)而不入。”
司马熙雯责备道:“这些年你征战在外,江北官员数着你最忙,荷香(陈安妻,以前广陵公府伺候老夫人的贴身侍女)和鲁之(陈安之女),也受苦了,好好回去享受天伦之乐吧,还有鲁秀(陈安阿姐,柏杰之妻)和柏华(柏杰之子)多多安抚她们娘俩。”
“好吧,不过我真是闲不住的人,这要是让我待在谯郡就闷死了,能干啥?打猎?钓鱼?”陈安抓着脑袋,为难地嘟囔道。
“还要继续把你的眼线、哨探布好,北方氐秦、鲜卑,还有即将北伐的桓温动态一并快马报之与我。”陈望叮嘱道。
陈安有些得意地道:“这简单,莫说是这些,就算凉州、仇池、代国、吐谷浑这些地方我也能探得消息。”
“哈哈,叔父威武啊。”陈望由衷地赞道。
司马熙雯也站起身来,微笑着对陈安道:“你快回去歇息吧,从夫君病重到现在,你还没睡个好觉吧,听葛洪说,你们从交州一路赶回,路上各跑死了四匹坐骑。”
陈望闻听,肃然起敬,这真是父亲的刎颈之交,于是诚心诚意地给陈安又施了一礼。
待陈安走后,陈望陪同司马熙雯回到后院,再次瞻仰了父亲的仪容。
然后叮嘱了司马熙雯要早歇息,才回到北卧。
刚进门脱去鞋子和外衣,小环就打了热水进来,用热布巾帮着陈望擦拭了后背。
放松下来的陈望突然感觉到了两腿之间那钻心的疼痛,脓水已经洇湿了内襦裤。
让小环取一些外敷的药膏用,小环答应着取了回来。
问陈望哪里受伤了,需不需要帮忙涂抹。
陈望苦笑道:“我自己来行了,是这里,这里。”
说着指了指胯下和后面的屁股。
小环看了看他内襦裤一片黄澄澄的旮旯,脸一红,扭身出了门。
陈望洗漱完毕,拖着疲惫的身子仰面躺在大床上,忍痛将已经磨破了泡的双腿中间涂完药膏。
熄灭了灯,在黑暗中,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看着顶棚上雕刻的牡丹花纹,想起了心事。
回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桓温已经年近六旬了,既然他这么热衷于北伐,那就伐去吧。
鲜卑燕国是淮河以北最大的割据势力,国力雄厚,两虎相争,乐得看个热闹。
最重要的一点是三年的丁忧守孝,退出朝政,能令自己看清谁才是父亲最忠诚的手下,以待日后真正的东山再起。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打定主意,连日来的疲劳和紧张,倦意上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被打开了。
睁开迷离的双眼,见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在外间站住了。
陈望起身擦了擦眼睛,一道光束照在来人的身上,虽然有些朦胧,但能看清楚模样。
银盔银甲,殷红战袍,身材高大,剑眉细目,三缕短髯,威风凛凛,恰如传说中灌江口显道二郎神下凡。
陈望不由得惊呼道:“父亲!您怎么……”
陈谦看着陈望半晌,脸上露出了微笑道:“望儿,后日我将要永埋黄土,长卧九泉了,特来看看你。”
“父亲,您不能去啊,江北、大晋不能没有您啊,儿实在是无能为力。”说着,陈望起身下了卧榻,顾不得穿鞋,赤着脚待要走过去。
陈谦抬手止住道:“你不要过来,为父不能久留,且听我说完。”
陈望慌忙跪倒在地,无助地哭泣道:“父亲,您别走啊……孩儿从建康、下邳一路走来,江北百姓家家户户都供奉父亲画像,视若守护之神,江北官员无不对您视作明主,荡平胡虏,恢复大晋江山,不能没有您啊!”
“唉……望儿,为父本亦是如此心愿,怎奈当年少不经事,蒙昧无知,一味尽忠,哪知朝中羁绊太多,圣上羸弱无力,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还请父亲示下,儿今后该如何行事才好?”
“首先不管遇到多大难处,都有要照顾好家人,保留我颍川陈氏一脉,其次晋祚并不长远,能扶则扶,扶不起,彼可取而代之。”
“但……我们颍川陈氏世代忠于大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