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南记粮油店。
生意还没开张,店门外便已排起了长龙,老百姓怀里捧着瓦罐、编筐、布袋,争先恐后,互相推搡,早早就占据了大半条街。
俄顷,有伙计抱着小黑板从屋里走出来,挂在店门外,掏出粉笔,写下今日的粮价明细。
众人踮脚抻脖,惴惴不安地巴望着,待到伙计书写完毕,方才发出一阵惊呼。
“完了,又涨价了。”
“他妈的,这才几天功夫,粮价就已经翻了三倍,还让不让人活了?”
“狗娘养的缺德玩意儿,发这种财,以后生儿子没屁眼儿!”
骂归骂,该排队还得继续排队,不然家里不够嚼谷,这时候再去别家,一来一回,搞不好只会空手而归。
伙计有点心虚,迎着骂声写完粮价,随即闷头钻进店内。
好在,百姓只敢过过嘴瘾,眼见着门外还有十来个负责看场的彪形大汉,也不敢轻易越轨犯险。
根据最新消息,郭鬼子现已率军攻克山海关。
市政公署至今还没正式公布郭军叛乱的消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奉天周边地界,正在不断涌入辽西难民,百姓口耳相传,郭军谋反的情报,现在已是公开的秘密。
少帅也已经回到奉天,目前正在领兵驻防锦州,阻止郭军挺进奉天。
几天前,郭将军曾经通电提议,拥立少帅主政,改良关东三省。
不过,随着郭军连战连捷,现在的口风已经变了,不仅要求老帅下野、惩办杨参谋,同时“含泪”要求少帅出洋考察,由他自己主政奉天,待到关东局势平稳,再恭迎少帅回奉,执掌三省大局。
谁会相信呢?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郭将军反奉的理由就算再充分,也不耽误底层百姓骂他,因为眼下粮价飞涨、物资紧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还谈什么声援支持、恭迎王师?
郭鬼子不仗义——这才是民间最朴素的看法。
其实,奉天十几年未经战乱,省府粮库充足,本不至于如此紧张,但架不住官商勾结,囤积物资,哄抬物价,粮食就算烂在谷仓里,也不能白白送给贫民百姓,那是造孽!
众人骂过了郭军作乱,百官不仁,商绅不义,最后还是得老老实实地排队去买口粮。
……
店内账房,算盘声劈啪作响。
程芳坐在案前,时不时拿起笔,在账册上勾勾点点,眼里满怀窃喜,全然不顾垂手站在身旁的西风。
李正西眼见着账房的伙计来来回回,神情有点局促,等了一会儿,终于凑过去问:
“二嫂,二哥今天还来不来?”
程芳没搭腔,直到打完了算盘,方才边写边说:“不知道,你先回去吧,等他来了,我再让他去找你。”
李正西咂了咂嘴,弯下腰,用手拄着桌面,赔笑央求道:“二嫂,五十斤粮食,你就当借给我还不行么?”
“哎呀,西风,看你说的,咱们叔嫂之间,那都是实在亲戚,不就是五十斤粮食么,还谈什么借不借的,我就是送给你,咱家里还能饿死不成?”
话没说完,却见一个伙计突然走进来。
“老板娘,柜上的小米卖完了。”
“这么快?”
“那还不快么!”伙计指着门外前堂,气喘吁吁地说,“现在连稻壳子都快见底了!”
程芳面露喜色,扫了一眼账本,当即吩咐道:“先去后院儿库里抬一百斤,看看情况再说。”
“好嘞!”
伙计高声应和,随即立马忙活着操办起来。
李正西见状,跟着提议道:“二嫂,那就顺便把我那份儿也备出来吧?”
“备什么?”
“我那五十斤粮食呀!”
程芳很“困惑”,皱起眉头反问道:“西风,你们两口子现在不是搁大嫂家住么,也不缺你家的嚼谷呀,还让我给你备五十斤干什么?”
李正西愕然,知道二嫂是在故意装傻,可眼下只能求她,便陪笑着再三解释道:“二嫂,我是够吃了,但你也知道,我那不是还有十几个半大孩子么,这大冷的天,又赶上兵灾人祸,咱帮一把,他们不就活下来了么!”
“唉,我知道你是好心,可问题是‘南记’也没有余粮呀!”
说话间,就见两个伙计扛着一百斤小米儿,从账房门口经过。
程芳乜去一眼,心不慌、气不乱,紧接着笑道:“西风,你别看我这满仓满谷的,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其实这里头都有固定的份额,有江家的、有陆长官的,南记只是帮忙分销,我哪能做得了主呀!”
的确,江家在省城附近的庄田收成,大多已经被分好了份额,有些是要被征收的、有些是答应许给官老爷的、还有很多却在入冬之前便已售卖,其余庄田的收成,如辽南、海城等地,一时运不过来,也在待价出手。
饶是如此,若说江家没有余粮,怕是路边的狗也不会相信。
况且,南记粮油店已经开业有些年头了。
南风夫妇虽然帮忙分销,但毕竟也有自己的生意,而且规模不小。
“你说那些半大孩子,无依无靠,也确实挺可怜的,但是谁可怜我呀?”程芳叹声道,“咱家也就是帮人跑跑腿,挣的都是辛苦钱,你没做过买卖,不知道这行有多难呐!”
李正西闻言,心灰意冷,尴尬片刻,终于点点头说:“那行,二嫂你先忙,我去找大嫂问问。”
“哎呀,没事就在这坐一会儿,着什么急呀!”程芳低头拨打着算盘,语气不冷不热地说,“我这边还有点脱不开身,那我就不送你了啊!”
李正西无话可说,便起身径直走出账房。
未曾想,刚到门口,迎面恰好撞见南风回来。
王正南神色匆匆,见了西风,忙把他留下来,却不过问缘由,兀自迈步走进来,冲媳妇儿沉声问道:“你怎么涨价了,我不是告诉你先别涨么?”
程芳一愣,忙问:“怎么,别的粮店降价了?”
“那倒没有,都涨了,上下差不到五分钱,但我不是告诉你先别涨么?”
“这我就不明白了,别人都涨价,凭啥咱家不能涨?”
“南城现在就剩咱家出粮最多,可以适当便宜点,就当薄利多销了。”王正南解释道,“而且,最近粮价涨得太快,你得先缓一缓,不然的话,老百姓买不起,等到饿急眼的时候,那就改抢了。”
程芳不解道:“咱有官面上的照应,大嫂也派人来帮忙看场子了,你怕什么呀?”
“哎哟我的天,现在是打仗,全城的屋子吃紧,你还指望官面上的照应,那是白照应的么,你要是托他们帮忙,保不齐比挨抢还严重呢!”
“可咱们跟别人家都是同样的价位,有什么不能涨的,你要是现在降回去,没准更容易出乱子。”
“你说你——”
王正南见西风在场,不好说太多,于是便摆了摆手,转而笑着问:“西风,你来找我有事儿?”
“哦,这个……”
李正西朝程芳瞄去一眼,见二嫂装聋作哑,便有点犹豫,随口含糊道:“没事儿,就是顺道过来看看,我先回去了。”
这话说的,闲着没事儿,跑这来看看二嫂?
你最好还是有点事儿吧!
两人毕竟是从小长到大的兄弟,王正南头脑活泛,也了解西风的近况,左右看了看,便问:
“咋的,你那边的口粮不够用了?”
“没有没有……”
“你看你,咋还跟我矫情上了,我先给你拿五十斤够不够?”
“啪嚓!”
王正南话音刚落,就见程芳一把将算盘推乱,起身笑道:“正好你回来了,快看看帐吧,管着从哪边支出来几斤粮食,好歹也别让西风空手回去呀!我去柜上看看,你们哥俩儿慢慢唠!”
说罢,便摔摔打打地从哥俩儿中间穿了过去。
王正南面带尴尬,李正西更不自在,当即请辞道:“二哥,你别麻烦了,我去找大嫂问问。”
“别介!”王正南连忙劝阻道,“大嫂的粮不能动,指不定还有多少人惦记呢,你就搁我这拿吧!”
“不了,不了。”
“嗐,你跟女人一般见识干啥,我这有呐,足够用的,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装!”
是不是真心话,不在嘴上。
王正南扯住西风的胳膊不肯撒手,紧忙朝后院儿走去,边走边说:“我要是不知道这事儿,也就算了,可我明知道你那有十几个半大孩子,我能眼睁睁看他们饿死么,都是要过饭的,来来来,别矫情了!”
说着,便直奔仓库而去。
没想到,还没等打开库房大门,就听前堂那边突然传来几声咒骂。
“操你妈的,你们南记涨价也就算了,东西卖光了不知道早点吭声,害咱们在这白等,你耍人玩儿呐!”
话犹未已,就听见“叮叮咣咣”的一通乱响。
王正南眉头一紧,连忙抹身往回走,嘴里嘟囔着说:“坏了,这下真闹起来了。”
李正西自然紧随其后。
两人刚返回账房门口,就见一个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冲南风通禀道:“老板,柜上有人闹事!”
“什么情况?”
王正南方才听了些只言片语,连忙追问具体缘由。
伙计说,柜上的粮食卖得太快,不论是米面大豆,还是麦麸子、稻壳子,只要上了货架,眨眼间便销售一空,赶巧刚才又来了位大户,一口气买走两百多斤,今日份额已经告罄,后头排队的老百姓不干了,三言两语间,这就起了冲突。
南记当然还有粮食。
多了不敢说,千八百斤的米面,无需从江家的粮库调拨,后院儿的仓房里现在就能端出来。
可是,今日的销售份额已尽,这些粮食是不能卖的,倘若开仓,市价必定下跌,同行怪罪,业内不容。
粮价时时变动,每日定额定量,这是各家粮店共同商讨的结果,故意限量,就怕粮食贱卖。
王正南虽有江家这座靠山,但事关同行的利益,他若冒险犯禁,以后也就别想在商界混下去了。
两人跟着伙计,快步来到前堂。
这时候,店内已经聚集了许多顾客,门外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柜上的簸箕、米袋、小铲子、标价牌已经散落满地,群情激奋,吵吵嚷嚷。
程芳退至柜台的角落里,已然惊慌失措,正被几个伙计护在身后。
杨剌子带人帮忙看场,行事相当克制,多数弟兄都在门外戒备,防止百姓强行闯入。
这伙人都是职业打手,反而没那么嚣张跋扈,甚至处处客气,时不时赔上笑脸。
毕竟,看场子是为了保护生意,而不是吓退顾客。
他们若要动手,那便是非死即残,否则吵吵巴火的,就为了推搡两下,在他们看来,反倒是丢面子的事。
柜前站着几个带头鸣不平的老少爷们儿,此刻正拍桌瞪眼,振振有词地要求道:“咱们都在这等了小半天儿了,你们说不卖就不卖,凭什么,赶紧放粮食!”
杨剌子凑过去赔笑道:“哥,今儿店里的粮食都卖完了,要不你明天早点来,让伙计先招待你!”
“你给我闪一边儿去!”
人群中,有个穿棉袍的推开杨剌子,厉声喝道:“明天再来?谁知道明天又得涨多少,咱们现在就要买!”
杨剌子不怒反笑,掸了掸衣襟,却问:“哥们儿,不是都告诉你了么,今天的卖完了,你还想怎么样?”
“卖完了?”
旁边又有一位戴毡帽的撇撇嘴,满脸不屑道:“上坟烧报纸,你他妈在这糊弄鬼呐?你们仓房就在后头,有本事让咱大伙儿进去瞅瞅,到底有没有粮,看过就知道了!”
杨剌子面色一沉,当即提醒道:“兄弟,你别蹬鼻子上脸,差不多得了,谁家做生意还得让你们看库房,咋的,你要抢啊?”
王正南见状,连忙凑过来宽慰道:“别别别,各位别着急,我保证明天粮价不涨,买卖不容易,咱大伙儿互相体谅体谅吧!”
戴毡帽的不松口,一听这话,仿佛抓到南记的把柄似的,底气更足了。
“你是老板吧,听你这话的意思,你们家还是有粮啊!”
“没有没有,真没有了。”
“我看你是心虚,不敢让咱们进去!”戴毡帽的起哄道,“乡亲们,我说的对不对?”
“对,有本事就让咱们进去瞅瞅!”
“后院儿明明有粮,凭什么不卖,你们这是故意囤货抬价,欺负咱们老百姓!”
有人带头,事情就好办了。
百姓不是没有怒火,很多时候,只是少了一位领军人物。
当下,老少爷们儿群情激愤,大姑娘小媳妇骂街助威,就见人群忽然一涌,行将决堤而动。
杨剌子等人连忙排队阻挡,王正南却在拼命提醒:“别动手,哥几个千万别动手……”
不动手,众人这就快要闯进来了。
恰在此时,李正西双眼一眯,面颊抽动两下,突然抄起柜上的秤砣,快步冲过去,一把推开南风,径直钳住戴毡帽的脖子,轮开臂膀,即刻猛砸下去。
“西风——”
王正南高声喝止,可惜为时已晚,铁打的秤砣直接敲在了戴毡帽的头上,鲜血立刻迸溅出来。
众人脚步一缓,却见李正西将那戴毡帽的按在柜台上,厉声质问道:
“操你妈的,小婢崽子,是不是老窦派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