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梦与唐夫人坐在墙角,小院里只有这一处有光。
她轻抚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碎发的影子在消瘦的脸庞上落下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我知道。”
她一直知道。
皇室之名分来得不清不楚,只要付家还在一天,皇帝就永远无法摆脱那段可笑的历史。
曾经共生死的友人已经不在,被利欲熏黑的心又能付予后人多少真情?
“不求为官,但求为民……前任唐家家主一直都是这么教我的。”
“唐夫人,我的夫君,为官为民,他无错,我亦无悔。”
“可你说得对……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选择,葬送了孩子的未来。”
皇帝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他们夫妻二人无依无靠,如何在权势中心,护住自己的软肋。
“等孩子生下,请给我五年时间。”
“不!“唐夫人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三年,只有三年。”
“……”
“……好。”
她终是同意了。
……
两年后,付家三公子回到京城,与一女子拜堂成亲。
又是一年,三月初,付家三夫人诞下一女,取名付雪。
同年同月,付家家主软禁深宫。
四月中旬,赵星河被贬苍元,临出发前,他主动辞官,在付家的帮助下,平安渡江,于兰城定居,成为那里的教书先生。
彼时,赵荷荷两岁。
“就这样安定下来也好,荷荷还小,如此便够了。”
唐清梦抱着小女孩半倚在夫君怀里。
赵星河捏着她肥嘟嘟的小脸,玩得不亦乐乎:“女孩好,像你。”
小家伙被捏得通红,四肢挥舞着想要远离。
唐清梦笑了笑:“我小时候可安静了,从没这样闹过。”
“这就算闹了?”赵星河吃惊,“若是夫人生的了个大胖小子,那才是真闹腾。”
“话也不能这么说,还是要看性格。”
赵星河点头赞同:“是了,你看我们二人这性子就刚好。”
唐清梦被他逗笑了。
他们一个倔得让人说不出话,一个怼得让人恼羞成怒。
当真是天生一对。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不习惯这兰城山水,赵星河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他一个读书人,不去温润江南乡待着,倒跑来这偏远的生意场来教书?
来求学的没几个,倒经常有商队来想雇他作些书面工作。
为了生计,他也愿意接。
可他不愿意离开兰城,那些走南闯北的商队是段不能迁就的,给的活虽多,但都是些不甚重要的杂事,得到的报酬只勉强能糊口。
这让他好像回到了一开始在乡下含辛茹苦抚养小妹的日子。
不知道他那位出去闯荡的小妹,过得如何了?
“咳!咳咳咳!”
许是冬日太过干燥,近日他咳嗽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爹爹?”年幼的赵荷荷爬在他腿上,一手拿着娘亲给她缝制的小老虎,圆圆的大眼睛透着不解。
赵星河放下纸笔,一把将女儿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脖子上。
“来,架高高!”他双手只剩个皮包骨,力气却不小。
唐清梦为他煮了一碗雪梨汤,一进门就瞧见赵荷荷坐在夫君脖子上,手里的小老虎一下下砸在他头上:“爹爹!这边这边!”
“荷荷!”她厉声呵斥,“下来!”
赵荷荷被她吓到,瞬间抱住爹爹的脑袋,不敢动了。
赵星河看得开:“夫人,没事的,让荷荷玩一会。”
“不行!你身体差,哪能再这样陪她?你赶紧把她放下来!”
说着,她将暖汤放在一边,上手去抱赵荷荷。
这小孩却像是专门和她作对,紧紧抱着自己爹爹不撒手。
唐清梦瞪着她:“荷荷!听话。”
“……”
赵星河身子确实也有些受不住了,便拍着女儿的肩膀跟着劝:“好了好了,闺女,别让你娘亲生气了,下次你娘亲不在,爹爹再陪你玩。”
“你还说!”唐清梦啪得打在他胸前,力道不大,赵星河险些咳出来。
不过他掩饰地好,表情都没变一下。
赵荷荷看了看唐清梦的脸色,慢慢收手,任由爹爹把自己抱下来。
唐清梦这才满意,将梨汤递过去:“趁热喝,暖暖身子。”
赵星河嬉笑一声:“多谢夫人。”
唐清梦却没多看,转头将荷荷抱在身上,从怀里拿出一包暖呼呼的油皮纸:“荷荷,来吃糖。”
赵星河见了,乐呵呵地凑上来:“夫人,我也要。”
“多大的人,还和小孩抢吃食?”
唐清梦拔高声线,用身体隔开两人。
“荷荷,你自己拿着吃,别给你爹爹占了便宜。”
赵荷荷胳肢窝夹着小老虎,双手接过:“谢谢娘亲。”
今年,赵荷荷五岁,唐家曾派人来请小小姐,被唐清梦一口回绝了。
三人晚上是睡在一张床上的,这样冬天才暖和。
赵荷荷自小就不喜欢睡觉,晚上总是精力无限,吵得两人都睡不着了。
赵星河熟练地把她摁在床中央,轻轻拍着她,开始讲以前遇到的各种趣事。
讲着讲着,天就暗了。
他去世的那天,天空也像今晚这般昏暗。
他像是睡着了一样,眼睛再也没睁开。
他的故事只讲了一半,赵荷荷半眯着眼睛,隐隐生出些困意。
“爹爹?”她轻唤一声。
等来的,却是娘亲冰凉的手:“睡吧,荷荷,睡吧。”
她的嗓音比以往轻柔了许多。在她娓娓道来的另一个故事里,赵荷荷缓缓磕上双眼。
睡梦间,她听见故事里的精灵微声啜泣。
……
那是在开满荷花的池塘边上,落水的小孩被赵星河救起,唐清梦只看了一眼,便许了一片真心。
……
……
……
“阿雪?”付子辛察觉到枕边人逐渐加快的呼吸,当她是做了噩梦。
宽大的手掌抚在她后背,耳边满满都是他温软宠溺的语气:“别怕,别怕……我在呢。”
一直抓着他发尾不放的人在声声轻哄中逐渐放松。
金色的灵气在她眉心流转,用命运的丝线,编织着一个又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
……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君邪茫然地从床上坐起,盯着衣衫半敞的三哥哥。
他哄了一晚,不知何时也跟着睡下了。
君邪愣了片刻,抬起手想揉一揉眉心,那里还有些发胀。
指间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晃了神。
付子辛墨发披散,小半都是被她抓在手心的。
“……?“
这个习惯一时半会真是改不过来啊。
“呼——”
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白清安……”
她不常做梦,与其说这是梦境,不如说这是一段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白清安将她的记忆留在这里,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阿雪……”
君邪才一低头,就对上了付子辛怨妇一样的眼神。
“怎么才醒来就在想别人?”
君邪推开他缠上来的手臂,十分有礼貌地道:“四哥哥,别闹了。”
“……”
“呜……小妹你果然不喜欢我对不对!为什么知道我不是三哥!”
不,请问这两个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我为什么不喜欢哥哥?”
付子乐气呼呼地反问:“我怎么知道!”
他拼死抢来的和小妹增进感情的机会,彻底没了。
天知道他拿着凭证回来的那一刻看见两人手拉手安安稳稳睡在床上时(并没有)心里有多崩溃。
呜呜呜,等他哥醒来一定会打死他的!
“砰!”
房突然被人从外边踹开。
付子辛穿着自家蠢弟弟浪荡的衣袍,后颈红了一片,脑袋也肿了个大包。
他见阿雪有些累,便好端端在床边守着她入睡,没想到这蠢弟弟一回来,二话不说就给他后颈上来了一下。
还有这包,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付子乐怕他中途醒来故意打的!
他黑着脸,一眼就瞧见了床上顶着他那张脸衣不蔽体的躺在君邪身边的家伙。
磅礴的情绪喷涌而出!
“付!子!乐!!!”
冰蓝的灵力卷着付子乐将他从床上扔到门外,重重一声砸在地上。
君邪通过窗户能看见付子辛走了过去,蓄气灵力,发狠地踩在付子乐两腿之间。
“!!!”
付子乐嘴巴被水流捂着,一张口就会倒灌进去。
他手脚并用,艰难地从地上挪动了一毫米。
“唔!唔唔唔!!!”
他双腿合拢,被束缚住的手腕努力抬起吸引注意。
两只手摆得跟得了癫痫似的。
付子辛无视他的求饶,又是一脚踩下。
冰蓝和绿意碰撞,两者的力道都控制的恰到好处。
他一连踹了数十脚才肯罢休。
君邪一边看戏,一边从虚空拿出一盒糖豆,咔嚓咔嚓地嚼起来。
有趣。
两位主人灵力的碰撞让整个小空间都出现了小幅度的抖动。
如果付家真断子绝孙了,那岂不是只能靠她那个弟弟……
还是要先把人找到再说。
“三哥哥,别踹了。”感觉这热闹看得差不多,君邪忙出声制止。
付子辛方才还犹豫着想要抬起的脚,又稳稳当当地落下了。
解开束缚,付子乐如获新生,飞奔到窗前。
“小妹!呜呜呜,还是你对我好!”
他张开手想把她抱进怀里。
但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张桌子,君邪上半身根本凑不过去。
于是她只能象征性牵住了付子乐的双手:“四哥哥下次再这般胡闹,就是连我也救不了你了。”
付子乐才刚沉浸在被牵手的喜悦中,被她这么一提,又郁闷起来:“小妹你只喜欢三哥,不喜欢我对不对……”
“不会的,四哥哥这么活泼,我很喜欢。”
说着,她稍微眯了下眼:“不知道四哥哥喜欢的,是什么样的我呢?”
敏锐察觉到君邪周身的气息有些不对,付子乐眨了眨眼睛,主动松开君邪的手。
“小妹,你生气了?”
君邪笑了笑,双臂撑在桌上,上半身向前逼近:“四哥哥,只有付出真心,才有可能被真心待之,我喜欢四哥哥,你呢?”
“你喜欢我吗?”
不知为何,付子乐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点不形于色的悲伤,像远光中一去不回的飞鸟,像海深处沉寂堆砌的浪帆,像森林里跌落悬崖的麋鹿,那种晦暗的情绪让他的心阵阵抽痛。
“喜欢!我最喜欢的就是小妹!三哥在我心里只能排第二!”
一捧一踩,以彰显他的真心。
君邪眉眼间有些动容,眉心隐隐刺痛。
“就算你现在这么说,以后……还不是会离开。”
她淡笑一声,觉得自己这是被白清安传染了,什么时候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不用说什么永世相伴的蠢话,人、兽、灵,世间万物,还不曾有谁能做到这点。”
……
[明珏甲字班]
钟楼是连接内外的通道,甲字班的教室与训练场也在这里。
相比其他班级,他们的理论课程明显减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训练场上渡过的。
因为内院的选拔也是在甲字班进行,所以甲字班的学生每月都需要完成一定数量的任务,积攒积分。
这一套规则,在外院目前也就只有甲字班和药院在使用了。
与此同时,甲字班的学生也是受老师监督力度最小的。
只要做了任务,其他行动就不会受到限制。
所以平常带君邪来已经被当做娱乐室的教室里玩闹,完全没有问题。
这地方比外面的灵力还要充裕,院子里种的灵草没有一根是低于圣一品的。
君邪偶尔拔上一点,直接扔在嘴里吃,付子辛见过,也没多说什么。
这里的器具都是大家共有的,付子辛最喜爱的一套茶具也存放在这里。
君邪对茶没什么兴趣,倒是对侧门边那盘棋很感兴趣。
有一种熟悉的气息。
棋盘上,黑子气势如虹而白子溃不成军。
下棋人似乎并非想直接逼死白子,而是打算用时间慢慢消磨对方的斗志,将原本联合在一起的白子逐个击破。
有些地方乍一看留了活口,但以整盘棋局来看,也不过是死潭里偶尔溅起的一片水花,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在一种白子之中,有一颗被逼入绝境的棋子孤零零立于黑白之间,反射着明亮的红光。
君邪扫视一圈,心念微动,她随手拿起几颗不同方位的白子一瞧,白子背面,画着不同的图腾。
这是什么?
再次翻开中央那颗红色棋子,一只凤凰图腾栩栩如生。
“……”
“凤陨之战。这棋盘上摆的,是凤凰一族覆灭时的那场战争。只是具体的时间不知为何……众说纷纭。”
付子辛见她有兴趣,便提了一嘴。
君邪听后,却是笑了:“这样啊,真没想到,就连凤凰那般强大的种族,也有被人赶尽杀绝的一天。”
她视线仍然落在棋盘上,好似透过这盘棋,窥见了当年战争的一角。
她将棋盘上仿佛被孤立起来的两颗白子一一拿起,翻到背面。
图腾破碎。
被困死的凤凰,和在它不远处前来支援的……两位龙族。
君邪心底蓦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空中茶香四溢。
小院里的太阳再暖,也照不进心间。
沉淀于血脉中的悲戚涌上心头,零碎的记忆缓缓从水面浮出,拼凑出一副奇异的画卷。
凤凰灭族,她是知晓。
可正如付子辛所言,族群破灭的具体时间,她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
十年?百年?千年?
不、不应该……她明明只沉睡了三百年左右……
她是否忽视了什么?
越去回想,越能察觉到记忆的违和。
好像自从收回了白清安的那双眼睛后,她渐渐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了。
这大概就是强制接纳“仙眼”的代价吧。
可说到底,她究竟为何要执着于这双眼睛?
无数信息在她脑海中流动,掀起冰冷的浪潮。
后脑绞痛不堪忍受,像有人拿着拳头大小的棍棒在脑中搅动,但君邪依旧能做到面无表情。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手中棋子冰凉的质感让她稍稍找回了一些理智。
在下棋人眼中,这两颗棋子并非龙族中的任何一员,只单单是他们自己。
然而其中一颗,已经碎了。
记忆中,好像有两道身影站在了自己身边。
是谁在那场战役中帮助过凤凰?
又是谁,同凤凰一起被埋没在了黄土之下?
她总是在追寻一个不会有的答案。
像人追求永生,乐此不疲。
……罢了,都过去了。
她将两颗白子收入虚空,淡漠地瞥向那一抹红光。
“……”
“小妹!吃点心吗?”
“不了,”她笑着道,“我不喜欢甜食。”
身后,那颗红子在光下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院子里照进来的光洒在她身后,碎了一地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