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起了风,落叶打着旋儿在空中飘零舞动,或金黄,或赤红,如彩蝶般,给日渐萧瑟的初冬添了些许亮泽。
苏默并没有盯着谢镜辞,也没有催他赶紧交代,只静静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想象着到明年这个时候,他就可以跟元秋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捡最漂亮的落叶来作贴画。
他前日带着柳皓康和姬御宸一起玩的时候,做了一幅颇有童趣的树叶贴画,本来其乐融融,两个孩子都很兴奋,最终的结果是,柳仲老爷子和鬼道人为了争夺那幅画的所有权差点打起来……
最终柳仲和鬼道人达成一致,把画送给了元秋,如此满足两个老家伙“我得不到你也休想要”的心理。此刻那幅画就挂在元秋的书房里。
躺在床上的谢镜辞在苏醒后短暂地起来过,听到苏默的问题后,又跌了回去,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突然,谢镜辞抬起手,摸向了自己的脸。刚刚触碰到,他的手颤了一下,眸中再次怒火中烧,“谢凡呢?”
苏默收回视线,再次看向谢镜辞,“他在西辽被抓,不日就会被送到这里。”
谢镜辞咬牙切齿地说了一个字,“好!”
看到谢镜辞凄惨的模样,苏默到嘴边的“回答我的问题”,改成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渴不渴?”
谢镜辞愣住,皱眉看向苏默,“你吃错药了?”他精神恢复正常,记忆并没有丧失,先前跟苏默之间不存在这般温情,互怼是常态。
转念,谢镜辞意识到苏默是在同情他。
但这让谢镜辞觉得难受。他曾经那般骄傲的一个人,如今变成了这副鬼样子。突然想起上次跟苏默分别时的场景,他那样自信地拒绝了苏默本来要安排保护他的人,觉得那是苏默在羞辱他,然后潇洒挥挥手,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不是苏默和元秋第一次救谢镜辞了。
去年,谢镜辞招惹了罗月山庄的三小姐罗依依,被罗月山庄追杀,是苏默把他带回来,请元秋为他医治,才让他捡回一逃命来。
后来,谢镜辞又被罗依依抓去,关在罗月山庄,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是元秋到罗月山庄救出谢镜辞,让他重获自由。
而这一次,仍旧是一直没有忘记谢镜辞的苏默和元秋在调查他的下落,因此他们的属下青雷才会在发现谢镜辞的时候,即便知道他成了谢凡的傀儡,仍是选择救下他,保护他,甚至保留了他的武功。因为他是苏默和元秋的朋友。
谢镜辞从未感觉如此挫败,他觉得他活得就像是个笑话。
“怎么?伤自尊了?不想让我同情你?”苏默看出谢镜辞的心思,神色淡淡地说,“你的确很凄惨,但关心你这件事,是我家秋儿嘱咐的,并不是我的本意。”
谢镜辞冷哼,“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认识那么多年,你骨子里就是个冷血之人!”
“没错。”苏默点头,“我只在乎该在乎的人,至于你,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我只能送你两个字,活该。”
本来谢镜辞只是心里不爽,习惯性地怼苏默,结果没想到苏默真要扎他心,听到“活该”二字,他眸中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光彩,也倏然黯淡了下去……
谢镜辞苦笑连连,垂头说,“是,我活该,都是我活该。作为神医谢寅的孙子,我不学无术,一事无成,放浪形骸,活该活不成个人样,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第一次在南诏皇宫见到你的时候,你在御花园放了一把火,引走了我那些皇兄,撬开了他们用来虐待我的棺材,把我从里面拉出来,骂了我一句窝囊废。”苏默面色平静地说起他与谢镜辞初次相遇的往事。
当年苏默看着比他高了一头还多,对他而言健壮高大,潇洒如风的少年,心中是羡慕的。与他在皇宫中的水深火热相比,谢镜辞脑门上就刻着两个字,“自由”。
因此,苏默从来不认为谢镜辞选择不继承谢寅的衣钵是错的,人各有志,他是自由的谢镜辞,不想别人提起的时候,永远都只是“神医谢寅的孙子”,这没什么可指摘的。
但苏默认可谢镜辞天性中的“自由”,却无法认可他后来自由过度的放浪。
如谢镜辞所言,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比如今苏默身边的所有兄弟都认识得更早,曾经也都以为,他们会成为朋友。
正因为苏默见过那个自在如风的少年,才会为后来的谢镜辞感到遗憾。在苏默看来,当谢镜辞选择放逐自己的时候,表面上得到了彻底的自由,事实上,是失去了他曾经向往的真正的自由。
谢镜辞没想到苏默会提起往事。他当然不可能忘记那件事,甚至他没有忘记过跟苏默之间所有的事。
在初遇之前,谢镜辞总是听谢寅提起苏默,也经常听谢静语说起南诏皇宫中最美丽的那个皇子。但他少年热血,素来以男子汉自居,一听到“天仙”二字,便嗤之以鼻,觉得一个男人跟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还算什么男人?
事实上,从小就十分厌恶皇宫的谢镜辞那日之所以跟着谢寅进宫,只是想亲眼看看传闻中的苏天仙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因此,谢镜辞进宫之后就从谢寅身边溜走,他是专门去看苏默的,却没想到,他找到苏默的时候,正好看到他被几个锦衣华服的皇子抬着扔进了一口棺材里。
光天化日,就在皇宫御花园里,周围太监宫女不少,全都无动于衷,仿佛司空见惯。
而那些皇子一个个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尤其是当时的南诏太子,亲手接过锤子,把棺材盖钉上了。
离得远,谢镜辞只看到被扔进棺材的那个瘦弱的身影。他躲在暗处,拳头握了起来。
接着谢镜辞看着那几个皇子在踢那口棺材玩儿,还打算把苏默活埋了,他就偷偷跑开,隔了一段距离,放了一把火。
果然,那些皇子很快被人簇拥着跑出了起火的御花园,唯独没有人在意,被钉在棺材里的苏默还在那里。
谢镜辞等到没人的时候才跑过去,用旁边的锤子撬开棺材,把苏默拽了出来。
谢镜辞就是进宫看苏默的,他也终于看清了苏默长什么模样,但他当时更好奇的是,遭受这般虐待的苏默,是不是被吓晕了?是不是哭得不成样子?打开棺材盖的前一刻,谢镜辞心里想的是,虽然他很讨厌男人哭,但这次若是苏默哭了,也能理解,他不会笑话他的。
结果谢镜辞惊奇地发现,苏默并没有晕过去,睁开眼的时候,那双美得惊人的眸子竟然很平静,又很空,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倒让谢镜辞一时间莫名有点气恼,觉得浪费感情,似乎他做的那些都没有意义,苏默根本不需要他来救一样。
于是,谢镜辞脱口而出三个字,“窝囊废”。但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当时握着苏默瘦弱的手臂,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折断。
感觉自己有点刻薄,想要跟苏默道歉的谢镜辞,听到苏默轻声说了两个字,“谢谢。”而后苏默拂开他的手,转身就走,脚步虚浮,背影却坚定,一副并不想理会谢镜辞的样子。
谢镜辞拧眉站在原地,见苏默走出一段后又回头看他,面色依旧平静,不像个孩子,对他说了一句,“你还不走,是等着被人发现砍头吗?”
谢镜辞猛然回神,飞跑着离开,回到家才反应过来,苏默那般冷漠,是不想给他惹麻烦。一旦让那几位皇子知道谢镜辞帮苏默,谢镜辞绝对没有好下场。
往事涌入脑海,谢镜辞跟当年一样后悔了,他不应该说那些刻薄的话,其实他心底知道,苏默是真的关心他,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救他,给他机会。明明,他曾经差点害死苏默,虽然他不是主谋,那也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的确做了错事,哪怕苏默砍了他,他也是活该。
谢镜辞叹了一口气,正想跟苏默好好说话,却听苏默来了一句,“当年你送给我的三个字,如今还给你,窝囊废。”
话落,苏默如多年前那个瘦弱却坚定的小孩子一般,起身就走,只留给谢镜辞一个冷漠的背影。
谢镜辞这下才是真的欲哭无泪。看着苏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又躺了回去,不知在哭在笑,但终于彻底冷静下来了……
苏默见到元秋的时候,她正在写什么东西。
“聊得怎么样?”元秋抬头问苏默,“他可说了什么有用的事?”
苏默微微摇头,在元秋身旁坐下,去看她写的什么。
元秋轻笑,“我想他刚苏醒可能情绪起伏比较大,难以控制,还怕你们再吵起来。反正谢凡已经抓住了,再给谢镜辞一点时间冷静一下吧。”
苏默点头。若不是把谢镜辞当朋友,他根本懒得理他。
但说实话,刚刚还给谢镜辞的三个字,倒也不全是苏默想要点醒他,只是苏默回忆起,他那个时候被谢镜辞骂窝囊废的时候,其实没生气,反倒觉得谢镜辞骂人的样子很潇洒,让他也好想骂人,可惜没有机会。
就在方才,苏默觉得,天时地利人和,终于轮到他骂谢镜辞了,骂完就走,感觉不错……
至于谢镜辞会如何,苏默不是不在乎,只是不担心。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过去的事可以过去,前提是,知道错就要改,不然何谈以后?他忍谢镜辞很久了,既然好声好气跟他说话,他不爱听,那如他所愿。
“这是什么?”苏默看着元秋写的几个菜名,有些不解。
“当初谢镜辞不是说等他回来,第一顿让我亲手做好吃的吗?”元秋说。
苏默摇头,“不必。”
元秋笑了笑,“我闻不得油烟,没打算亲手给他做,让白芷做。你们自小认识,他最喜欢吃什么?看在他那么可怜的份儿上。”
苏默摇头,“我怎么知道?我们自小认识,是自小就互相看不顺眼,如今更加不顺眼的关系。”
“哦?这样啊。”元秋笑意加深,“那好吧,我让白芷自己发挥好了,她做什么都好吃。”
谢镜辞闻到饭菜香气的时候,下意识地以为是元秋亲手给他做的,心中不由感动。
等谢镜辞吃完,再次见到苏默的时候,才知道他想多了。
“至于这么小气吗?”谢镜辞轻哼,“难不成你以为容元秋会看上我?当初她如何奚落我的,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都克我!”
“不是小气。”苏默突然微笑,语气温和,“因为我家秋儿怀着身孕,闻不得油烟,我都好久没吃到她做的美味了。”
谢镜辞愣住,就听苏默得意地说,“是龙凤胎。”
谢镜辞:……如果苏默有尾巴,一定翘到天上去了。看看苏默,反观自己,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当初我是去找谢静语的。虽然她骄纵任性,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毕竟是我妹妹,我怕谢凡折磨她,也怕他们到一起,联手作恶。本来想的是,把谢凡处理掉,让谢静语失去记忆,过平凡日子。”谢镜辞再次开口,主动回答苏默起初问他的问题。
苏默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等找到他们,我才知道,我从朋友那里得到的线索,是谢凡故意放出去,引我过去的。其实他真正想害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当然,他也不想让我好过,只是他更加想让你死。他猜到我们在一块儿,以为有了消息,你定会跟我一起找过去,所以提前设下了阴毒的陷阱等着。”谢镜辞说。
苏默蹙眉。
“他嫉妒你,嫉妒得快要发疯了。即便他用卑鄙的手段得到了谢静语的人,但谢静语清醒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从来都只有厌恶,她一直想的只有你。这跟你没关系,是谢静语自己犯贱,落得那样的下场,也是活该。我也犯贱,明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却总是心软放不下……”谢镜辞说到最后一句,语气低沉了不少。
“谢静语死了吗?”苏默问。谢凡告诉青雷说谢静语难产死了,但苏默想听谢镜辞怎么说。
谢镜辞点头,“死了。她怀了谢凡的孩子,几次想要打掉,都没得逞,连番折腾下来,导致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当时只能保一个,谢凡选了他的儿子,谢静语死了。”
“儿子?”苏默凝眸,“这么说,孩子还活着?”
谢镜辞点头,“是,但不知道被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谢凡并未告诉青雷谢静语给他生下一个儿子这件事,且谢凡将谢静语的死全都迁怒到苏默身上,真是可笑至极。明明是他自己选择了儿子,眼睁睁看着谢静语死去的。
突然想到什么,谢镜辞面色一沉,“谢凡真是容家子吗?如果他是,你们要让他活着,那你干脆现在杀了我!我爷爷是被他害死的,谢静语也是被他害死的,我跟他不共戴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