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比李世民大五岁,看上去,却只有四十出头模样。面孔白白净净,双目炯炯有神,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三缕黑髯油光水滑。以往的戎马生涯和二十多载的繁忙政务,几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儒雅和雍容。
看到如此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帅哥策马向自己靠近,万马军中都没进账过的尉迟敬德,却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腰间的横刀。直到身边的亲兵用咳嗽声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于警惕,于是乎,笑着拱手,“赵国公找我有事?莫非高句丽兔崽子又皮痒了,还是龟兹那边又有哪个胡酋不安分?如果需要我披挂上阵,赵国公尽管吩咐,我虽然六十有五了,挽两石强弓,仍旧跟玩一般。”
“尉迟兄又开玩笑,边塞上的事情,自有小辈们出马,哪里敢劳动你这镇国之将?”长孙无忌在马背上敏捷地侧了下身体,然后笑着拱手还礼,“只是好久没在朝堂上见到你,颇为记挂。所以今天看到你的背影,特地追上来闲聊几句。还望没耽误了尉迟兄的正事。”
“正事儿?都这么晚了,我能有什么正事儿?”尉迟敬德摇了摇头,花白的胡须随风飞舞,“天冷,咱们边走边聊吧。或者,直接去我家。否则,俩国公往大街上一堵,别人连路都没法走。”
“尉迟兄不提,我还真没注意到。的确,咱们不该堵了别人的路。”长孙无忌快速用目光朝四周扫视,随即笑着承认错误,“走吧,去平康坊,那边有家新开的酒楼菜色不错。我来请尉迟兄小酌两杯。”
“平康坊?那地方,脂粉气太重,酒菜也太寡淡。”尉迟敬德闻听,果断摇头,“不如继续往西,跟我家只隔着两个坊子,有一家快活楼。他家做的葫芦头,乃是天下一绝。”
他虽然爵封国公,官拜大都督,然而却没有像这个时代大多数高官一样,住在靠近皇城的崇仁,辅政等高贵地段,而是为了宅院大,特地选了长安城西南的长寿坊居住。而位于长安城西市门口的快活楼,则刚好在他回家的路上,策马过去方便异常。
不过,对于长孙无忌这种儒雅饱学之士,这个建议就有些不太体谅人了。首先,崇仁坊位于长安城中轴线北侧略偏东一点点儿,紧挨着皇城,往西走,与回家的方向刚好相反。其次,堂堂中书令,还是长孙皇后的亲哥哥,监国太子的亲舅舅,这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谁还专程跑去吃十几文钱一份的牲口下水?
谁料,那长孙无忌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尉迟敬德的预料,非但没有在脸上露出半点儿厌恶的表情,反而欣然抚掌,“快活楼,可是西市门口那家?早就听闻他家的下水和烈酒,乃是长安城内一绝,只是找不到人陪我一起去吃。没想到,尉迟兄跟我一样,也好这一口。走,一起去,今天咱们兄弟不醉不归!”
“赵国公也喜欢吃下水?”尉迟敬德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也笑着抚掌,“哈哈,我还以为,只有我这种粗坯,才喜欢那个味道。那就一起去,不醉不归!”
一边说着话,一边拨转坐骑。长孙无忌笑了笑,策马徐徐跟上。俩国公带着一大堆侍卫,穿过小半个长安城,浩浩荡荡,直奔快活楼而去。
快活楼掌柜兼大厨胡子曰已经有小半年不在家,留下帮忙看摊子的是大伙计赵广。此人的厨艺远不如胡子曰,又不懂得“讲古”,因此,原本每天热热闹闹的酒楼,就渐渐变得门庭冷落。除了左右邻居,和胡子曰曾经的一些老兄弟偶尔还来捧捧场之外,其他时候,基本没机会翻桌。(注:翻桌,一桌客人吃完,来第二桌,称为翻桌。)
今日,眼看又到了下午未时,上下两层楼总计才坐了四个客人。大伙计赵广就有点儿心灰意冷,招呼几个小伙计去后厨熄了火,将当天煮好和收拾完了的下水,用笆斗吊进后院的水井里保鲜,然后就准备待客人走了之后关门落锁。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紧跟着,一身武将打扮的尉迟敬德与一身高官朝服的长孙无忌两个,就联袂走了进来。
“客官,请上——”大伙计赵广本能扯开嗓子高声欢迎,才喊一半儿,后半截话就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身为长安百姓,最大的长处就是见识广。即便不认识长孙无忌,也认得长孙无忌身上那袭紫红色的正一品朝服。(注:长孙无忌此时官职是检校中书令(三品),太师(正一品),国公(从一品)。)
更何况,陪着那一品高官旁边走进来的黑脸武将,乃是长安城内人尽皆知的杀星,鄂国公尉迟敬德。
再看酒楼里仅有的四位食客,果断掏出一把铜钱,数不数就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侧着身子从后门逃之夭夭。
“伙计,楼上找个干净靠窗位置,带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酒要最好的酒,菜拣拿手的上!”尉迟敬德,却没有打扰百姓的自觉,见大伙计喊了一半儿就愣在了原地,果断高声吩咐。
“哎,哎!”大伙计赵广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儿,赶紧小跑着给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二人领座。一路上,两条腿不停地拌蒜,亏得楼梯两旁的扶手足够结实,才避免了摔个头破血流。
而那尉迟敬德,还唯恐伙计们不够震惊,两脚才迈上二楼,又扯开嗓子补充,“楼下的桌子和胡凳收拾好,招呼给我们俩的侍卫,好酒好菜,也都给他们拣拿手的上。都愣着干什么,进来坐,别堵门口。这地方紧邻西市,你们站在那,会惊扰百姓。”
后半句,却是对自己和长孙无忌两人的侍卫吩咐的。众侍卫们闻听,不敢违背,齐齐唱了一声诺,分成两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大唐官员不坐轿子,无论文武都是马背上来去,如此,身边随从倒是比宋朝之后的官员要少许多。然而,以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两人的身份,再少,也得保证二人的基本安全。因此,接近五十名侍卫先后落坐,立刻把快活楼的一层,给挤了个满满当当。
那大伙计赵广,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慌手乱脚地跑去后厨,一边重新生火烧锅,一边连声催促小伙计们赶紧去水井里捞刚刚吊下去的吃食。几个小伙计,感念胡子曰往日的照顾,尽管大小腿儿一直在打颤,却使出全身本事,忙前忙后。总计忙碌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终于在把自己累趴下之前,将快活楼的招牌菜给端上了桌。
这年头养猪的人不多,耕牛却是朝廷明令禁止宰杀重器。所以,大伙计赵广敢端出来给两位国公品尝的,也只有羊葫芦头,马板肠、外加马肝、羊舌、羊肚之类。林林总总一大桌,味道能把大多数读书人直接熏吐。
然而,身为当朝太师的长孙无忌,却丝毫不介意扑鼻而来的内脏气息。先陪着尉迟敬德饮了几盏专门浓缩过的葡萄酿,然后又将桌上的肠子肚子挨样尝了个遍。待存心让他知难而退的尉迟敬德看得两眼发直,才慢悠悠放下了筷子,笑着点评:“不错,不错。就是这味道。想当年,大军受阻于河东(永济西南),月余不得寸进。弟兄们断了粮,就靠吃马肉、羊肉混着野菜果腹。羊的不多,大多数都是马的。战场上死去的坐骑,拖回来就能下锅。肉得先紧着冲锋陷阵的猛将和死士们吃,我那时是陛下的行军长史,陛下可怜我体弱,专门给我开了小灶,每天能吃到的,就是肠儿、肚儿和各种下水。”
“赵国公是马背上的宰相,我差点忘记了!”尉迟敬德自知谋划落空,满脸钦佩地点头,“早知道这样,我早就拉着你来这里了。省得我一个人每次都是派人过来买回家偷偷吃,还不敢让同僚们知道,怕他们笑我有失身份。”
“这算什么有失身份?”长孙无忌笑了笑,抄起筷子,夹了块葫芦头放进嘴里,大嚼特嚼,“既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又不是没付给店家酒菜钱,谁能管你得着?”
“终是不想听有人像苍蝇一般在耳边嗡嗡。”尉迟敬德笑了笑,轻轻摆手,“算了,不提这些闹心的事情。喝酒,喝酒。赵国公,咱们两个,自从征辽归来之后,还没在一起喝过酒呢。今日,不醉不归!”
“是有一阵子没在一起喝过酒了。”长孙无忌想了想,笑着回应,“去年陛下赐宴,等我抽出身来去寻你,你已经跟程知节开始动手角力。今年,陛下又身体欠安,我身为文臣之首,不方便张罗国宴。而私下里,无论我去你家,还是你来我家,都不太好,虽然你我皆心里无私。”
这话,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他本人作为文官之首,尉迟敬德作为还活着下来的开国武将里的顶梁柱之一,在公开场合如何互相表达敬意无所谓,私下里频繁走动,却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李世民心胸开阔,不会多想。可碰上某个不开眼的言官,非要通过做“文章”扬名,即便是尉迟敬德拳头将此人打个半死,过后也免不了要落一身骚。
“那倒是!”尉迟敬德听得心有戚戚,笑了笑,轻轻点头,“不过,你要有心找我喝酒,可以去皇宫里,咱们拉着陛下一起喝。这样,别人总不能再扯东扯西!”
“我倒是早有此意啊,可太子勤政,每天朝会不断。我既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有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入宫去替陛下守门。等我知道了,要么像今天这样,你已经离开了。要么,我还被困在外朝,根本无法脱身。”长孙无忌又笑了笑,带着满脸不甘回应。仿佛自己真的跟尉迟敬德相交莫逆,恨不得天天勾肩搭背,喝酒吃肉一般。
尉迟敬德正如他自己所说,头脑清楚,但是却没有急智。至少,在长孙无忌这种头脑直追张良,心思敏捷不输诸葛亮的绝世奇人面前,他的反应速度永远跟不上趟。因此,眨巴着眼睛接连喝了好几口酒,才又笑着回应,“朝会,我是绝对不会参加的。否则,每次都忍不住想要打人。哪天如果真的打了,太子不惩罚我,有失威仪。惩罚我,我心里肯定感到委屈。所以,干脆倚老卖老,借着陛下的恩典,准许我不去上朝,省了那麻烦。”
顿了顿,他继续补充,“陛下身子骨不好,以前都是秦叔宝和我守门,他才睡得踏实。如今秦叔宝已经做了古,我就趁着自己还能抡得动钢鞭,多跑几趟。”
“辛苦敬德了!”长孙无忌端起酒杯,主动相敬。
“也没啥辛苦的。至少比当年打仗轻松。”尉迟敬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轻轻摇头,“虽然现在天下太平,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蟊贼,还敢造陛下的反,可我一个武将,除了打仗,别的事情都不懂,帮不上陛下的忙。也只能趁着自己腿脚还利索,进宫站上几天,以报陛下的这份知遇之恩。”
“别这么说,这事儿,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做得来。我虽然跟陛下自幼一起长大,却既没这份力气,也没这份机缘。”长孙无忌叹了口气,柔声感慨,“只是这样,以后我想找你喝酒,就更难了。”
尉迟敬德闻听,继续笑着摇头,“要我看,如果单纯是想跟我喝酒的话,其实也没啥难的。这样,下次如果你想喝酒了,就派个人在宫门口等我就是。我见到了他,自然会停下来等你。然后咱们就随便找家酒楼,只要不是平康坊那种脂粉堆儿就行。”
“然后,就吩咐伙计,捡拿手的上!”长孙无忌端起酒盏,笑着向尉迟敬德发出邀请。
“对,捡拿手的上!”尉迟敬德立刻举盏相迎,在半空中与他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从开始进门到现在,二人东拉西扯说一大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但是,彼此心中,想要交代的东西,却已经交代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