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箭,放箭!放箭拦截,别让溃兵冲击自家主帅。”四百余步外,室韦勒勒部吐屯勒钦的帅旗旁,突厥别部特勤阿史那沙钵罗(史笸箩)声嘶力竭地叫嚷。
这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应对之策,想要避免溃退下来的前锋兵马,冲击勒钦的本阵,后者就必须狠下心来,用弓箭将自家溃兵和驱赶溃兵的“唐军”一道射杀。
只有前进的道路上堆满了人和马的尸体,溃兵反冲过来的速度才会立刻减慢。只有让溃兵们发现,他们朝自家本阵逃命会死得更快,他们才有可能停下来,与驱赶自己的唐军将士,拼个两败俱伤。
然而,他的话,却被眉头紧皱的室韦勒勒部吐屯勒钦,直接当成了耳旁风。
溃退下来的都是室韦精锐,其中没有一个突厥狼骑。阿史那家族的人,当然不会在乎调动弓箭手,对他们进行覆盖性射击。而室韦勒勒部吐屯勒钦,却不能一次杀死这么多同族!
整个室韦勒勒部,能拿出来的战兵,也就五千多人。如果勒钦自己下令杀死其中四成,哪怕此战最终大获全胜,他也避免不了哪天死于一支来自身后的冷箭。
更何况,如果你沙钵罗特勤懂得如何作战,怎么可能被唐军从白鹿谷,一路追杀到了室韦勒勒部?
输给对手一次,可以说是偶然棋差一招。连续四战皆败给同一个对手,谁敢相信,阿史那沙钵罗与对手的本事不相上下?谁又敢采纳,阿史那沙钵罗的破敌之策?
“特穆尔,带领五百弟兄,从侧面迂回过去,寻机切断敌军。”故意不将目光落向满脸涨红的阿史那沙钵罗,室韦勒勒部吐屯勒钦手指溃退下来的自家前锋队伍左侧,高声吩咐,“令其前后不能相互衔接。”
“是!”被点到名字的室韦伯克特穆尔高声答应,拨转战马,带领自己直属的弟兄,快速从侧面展开迂回。
冲着特穆尔的背影点了下头,勒钦从亲兵怀里抓起数支令箭,迅速且冷静地继续发号施令。
“离不花,你带一百名大嗓门弟兄上前引路,让溃退下来的弟兄们,让开战场中央区域,撤向两侧。”
“敏图,你带两百名弓箭手上前警告射击!告知所有退下来的弟兄,敢冲击本阵者,杀!”
“扎木合,你把咱们的弩车推上来,瞄准敌军主将。只要找到机会,立刻给我射死他,不要请示!”
“也吞,你……”
一口气将自己能想到的力挽狂澜招数全都使了出去,勒钦吐屯仍旧不肯与阿史那沙钵罗的目光相接,拔出横刀,奋力前指,“其他所有人,跟我来。今日,有我无敌!”
“有我无敌!”“有我无敌!”最后一千多名室韦勒勒部骑兵,咆哮着响应,每个人的声音,都紧张得变了调。
勒钦吐屯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抖了一下战马的缰绳,策动战马缓缓加速。只要溃退下的前锋将士,能够在引导和威慑下,退向战场两侧。无论弩车能否成功射杀敌军主将,他都会带领身边的弟兄,与敌军展开第二轮对冲。
而届时,从侧翼迂回的伯克特穆尔,也刚好能穿插到敌军前锋和后续兵马衔接处,令敌将得不到来自后方的有效支持!
这个谋划不能算太精密,却远比阿史那沙钵罗刚才提出的对策高明。哪怕其中有几个招数,执行不到位,也一样有可能遏制住敌将的攻势。
届时,他就能亲手砍下唐军主将的头颅,让阿史那沙钵罗特勤知道,打仗需要经验和指挥技巧,而不是一味地强调什么慈不掌兵!
“勒钦,勒钦!”将勒勒部吐屯的举措全都看在了眼里,阿史那沙钵罗急得抖动缰绳,就准备强行去拦住对方。
然而,他的岳父,室韦苏力部吐屯苏力特却抢先一步策动坐骑,将他的去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沙钵罗,咱们是客人。“瞪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苏力特用沙哑的声音强调。“勒勒部勇士,不是你的突厥狼骑,不熟悉你的指挥方式,也不会服从一个外来者的命令。”
“你——”阿史那沙钵罗本能地抬起手臂,试图将苏力特拨开,然而,当手掌与苏力特的肩膀相接触,他却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苏力特说得没错,他是客人,勒勒部虽然主动接受了他父亲车鼻可汗的统治,勒钦却不是他的下属,勒勒部的勇士们,也不会认可他的指挥权。
他已经葬送掉了苏力部的所有勇士,还把黎丹部将士送入了深渊。他没资格,再对任何人指手画脚。
“唉!”沉重地叹了口气,苏力特拍了下自家女婿的肩膀,将头转向了两军交战之处。
他不怪自家女婿给苏力部带来了灭顶之灾。在大唐和突厥别部之间,苏力部总得选择其中一个。既然选择了突厥别部,他就认赌服输。
他也明白,前面四场败仗,除了第一场之外,其他三场,责任都不在沙钵罗。换了任何人与自家女婿易位而处,同样会输得毫无悬念。
然而,他却有些怀疑,自家这个女婿,是不是天生霉运缠身。
从小得不到其父亲车鼻可汗的重视,得不到任何独当一面的机会。好不容易在自己的支持下,单独领了一回兵,却又遇到了远超过了其本身能力的杀星。
那杀星姜简,自打来到塞外,就没吃过一次败仗。乌纥、陟苾、羯盘陀,甚至还包括从大食远道而来的马贼,无论最初占据多少优势,结果却要么被他击败,要么直接或者间接死在他的手里。
阿史那沙钵罗再聪明,再善战,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青人。摊上这么一个杀星做对手,根本不可能打得赢。
至于吐屯勒钦,虽然本事一般,但是,至少运气不会比自家女婿沙钵罗更差。并且,跟自家女婿沙钵罗接触时间不长,不会被他的坏运气传染。
而在战场上,运气向来决定输赢的重要因素之一。
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测,拒绝了阿史那沙钵罗的提议之后,战场上的形势对勒勒部来说,并没有变得更糟。
溃退下来的勒勒部前锋将士,仍旧停不住脚步,但是,向自家帅旗靠近的速度却不快。尾随追杀过来的唐军,也仿佛成了强弩之末,无法给溃兵造成太多的杀伤。
那个被二十多面红旗簇拥着的年青唐军主将,可能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主动放慢了进攻速度,以便让更多的唐军将士能够跟上他的脚步,避免整个队伍前后脱节。而唐军兵力不足的劣势,也渐渐暴露了出来,侧翼几个关键位置,都出现了破绽。
“狼还是老的更有经验,勒钦部属没错!”心中猛然涌起一股狂喜,苏力特眼神也开始闪闪发亮。
来自背后的压力越小,溃兵越容易恢复理智。而大箭离不花和伯克敏图,已经带着一百名大嗓门传令兵和两百名弓箭手,挡在了溃兵的正前方。
“弟兄们,向左右撤,向左右撤,让开中央区域,吐屯马上过来接应。”呐喊声响起,大箭离不花带领传令兵们,一边奋力挥舞手中旗帜,一边为溃退下来的自己人,指明去向。
数百支羽箭紧跟着腾空而起,落向溃兵的身前,将逃得最快的十余名倒霉蛋,连人带马放翻在了血泊当中。
仓皇后退的勒勒部前锋将士们,立刻意识到前路不通。纷纷拨歪坐骑,试图遵从离不花和传令兵们的指引撤向战场两侧。然而,还没等他们将坐骑拨到位,追杀过来的唐军队伍当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愤怒的号角,“呜————”
紧跟着,骑在马背上的各族唐军将士弯弓搭箭,将上千支羽箭射向了溃兵们的后心窝。
四十余名逃得最慢的溃兵,被羽箭射下了坐骑,还有近百名溃兵,中箭受伤,将身体趴在马鞍上惨叫着继续逃命。随着愤怒的号角声,第二轮羽箭接踵而至,冰雹般砸向所有溃兵的头顶。
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原本就丧失了斗志的溃兵们,再也无法听从引路者的指挥,只有很少一部分成功撤向了战场两侧,其余绝大多数,仍旧按照原来的方向狼奔豕突。
伯克敏图接连下令放箭,将逃向自己的溃兵射翻了整整两大排。然而,第三排溃兵,却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逃命,对迎面射过来的羽箭不管不顾。
并非他们与伯克敏图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来自背后的羽箭更多,更密集。两厢比较,他们理所当然地选择活下来概率大的方向逃窜。
“站住,向两侧撤,向两侧撤。吐屯马上就过来接应你们,你们得给吐屯让开道路!”大箭离不花气急败坏,拔出佩刀,朝着溃退下来的同族乱砍。
又一轮羽箭从半空中落下,将他和他身边七八个传令兵,一并射下了马背。
“还击,给我还击,射唐军的主帅!”看到大箭离不花中箭落马,伯克敏图的眼睛立刻发红,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怒吼。
他身边的两百名弓箭手,快速调整方向,隔着溃兵,向追杀过来的姜简发起攒射。
羽箭在姜简身体两侧“嗖嗖”飞过,准头却实在一般。跟在姜简身后的不远处的伏郁部小可汗饶哥见状,勃然大怒,立刻指挥自己的嫡系向室韦弓箭手发起了反击。
双方隔着溃兵,羽箭往来,大部分羽箭,都落在了溃兵头上。令溃兵们愈发慌不择路。
转眼间,就有溃兵冲到了伯克敏图身前。几匹战马来不及避让,将此人直接撞下了坐骑。
更多的溃兵尖叫着策马冲过,将伯克敏图的身体,彻底淹没于马蹄之下。其余室韦弓箭手,被伯克敏图惨死,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放弃了与唐军的对射,转过坐骑,与溃兵一起逃之夭夭。
“瑞根,左翼交给你!铁奴,右翼!”姜简一边催促坐骑加速,一边高声吩咐,跟在他身后的萧术里立刻从身侧的旗囊中,拔出两面不同颜色的战旗,一黄一蓝,高举过头顶,奋力摇摆。
按照约定,不同颜色的旗帜,代表不同的队伍。瑞根和羽棱铁奴看到之后,立刻带着自己的嫡系,迅速脱离主力队伍。从左右两翼,驱赶溃兵向中央收拢。同时,警戒敌军可能在左右两翼发起的反扑。
整个联军,一边继续推着溃兵去冲击对手的主帅,一边改变了自己的阵型。动作仍旧不能算熟练,攻势却锐不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