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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眨眨眼,看着突然矮了一截的黄十二郎,心道:必有故事。

她知道黄十二郎这个人。林翁是本地乡绅,祝缨对本地乡绅的家族、姻亲早就有所掌握,由于黄十二郎是思城县人,她从未亲见过黄十二郎,今日一见,与众人口中描述的倒也差不太多。

黄十二郎所拥有的田地、财富是邻近的福禄县乡绅们也知道的,祝缨掌握本地乡绅的情况有几个途径,一是户籍、二是县衙官吏、三是街巷走访,此外还有本地其他士绅的描述。赵苏也对她说过一些,顾同更是不问就会多讲,还有常寡妇等人也是经常向她提供情报。

他们都见过黄十二郎几面,此人在他们的口中并不全是个正面的角色,赵苏嫌其贪暴,顾同说他看起来爽快实则傲慢,常寡妇更是讨厌他,说他荒淫。

今日一见,她又看出了更多的东西。这个黄十二郎家境比起林翁显然要好很多,看起来也没吃过什么亏,至少是没受到过很大的教训。他盛装打扮,穿着绸衫,佩着金玉的佩品。有几样的样式还是州城现在比较流行的。

眉眼之间有一种隐藏得很好的狡猾。矮胖的身材让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有点和气,仿佛不会害人一般。

祝缨停顿了一下,道:“不必行此大礼,还请起身。”她没有故作热络地上来搀扶,邻县人这么样来拜见她,有故事!

她示意项乐将人扶起,又对林翁说:“林翁也坐吧。”

林翁打从清早就被女婿接二连三地送惊喜,刚才黄十二郎那么一跪,林翁背上一紧:他怎么跪下了?对哦!以民见官,是得跪下的。

林翁的冷汗接着下来了,有点抱怨女婿这个大礼行的!这不是衬着他这个岳父不懂礼数,对县令不尊重吗?!祝县令是个什么人?他确实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也肯吃苦也不盘剥百姓,脑子很好使但是不拿聪明劲儿往折腾人上使。

但是!有脑子,眼里揉不得砂子。要是因为黄十二郎这样让祝县令觉得大家不够尊重县令大人……当官的最忌讳的就是别人不把他放到眼里。

林翁的心抖了一下。

祝缨没往林翁担心的方向想,她在福禄县对这方面没什么特别的要求,百姓无论贫富,见了她能长揖作个礼,又或者叉手为礼,只要动作别太敷衍,她并不强求人见了她必得跪下。只不过乡绅富户有底气,正式场合大日子偶尔一跪,日常见面就是作揖、叉手。而贫户底气不足,见了她的时候多有下跪的。越是家里穷的、身份低的,见了她就越容易跪下。

她不太相信黄十二郎是习惯给县令下跪的人,她现在是官,以前是朱家村排挤的小神棍,家乡也见过不少财主、从财主手里赚了不少饭钱。无论是哪一方面的经验来看,黄十二郎这般作派都不大对劲儿。

再看林翁的表情,祝缨越发觉得其中有诈。她见林翁没动,又唤了林翁一声:“林翁?”

林翁如梦如醒,托辞道:“大人,请恕草民老迈迟缓。”

他慢吞吞地坐在女婿的前一个位子上,座前多看了女婿一眼。如果不是在祝缨面前,林翁必要问女婿一句:何前倨而后恭也?

你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这不是坑我们吗?

黄十二郎脸上却一直挂着适宜的笑,伸出手来虚扶了他一下:“岳父大人坐好。”

林翁坐下之后,连原本想好的词儿都短暂地忘了,支吾两声,道:“大人,小婿听闻了大人的事迹,十分的景仰……”

他先替女婿又说了一篇场面话,祝缨耐心听着,到林翁开始结巴重复字词的时候,说:“你今天这么客套,一定有缘故,直说吧。”

林翁仍然踌躇,他不知道自己将女婿引了来到底是对是错。祝县令还不知道黄十二郎在家宴上说的那些个砍头话,林翁有点担心他会继续捅篓子。不知道应不应该后悔答应了女婿。

祝缨干脆问黄十二郎:“十二郎有事,不如自己讲。”

黄十二郎欠欠身,道:“大人吩咐了,草民就大胆说了。草民想将户籍迁到福禄县来。”

“哦?”祝缨挑眉,她万没想到黄十二郎会有这样的请求。

地方官的考核,一是钱粮二是人口,就是种粮、招人。人口的繁衍是有时间要求的,且不说一个人从婴儿长到成年要多长时间、多么容易死掉,就算是简单的“生下来”,都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首先得配好一对男女,才能接着谈“生育”。

所以能够招来外地人移居入籍,也是地方官应付考核的一个好办法。

祝缨的本本上计划的是招徕一些贫民、隐户、逃亡到山里或者野地里的流民、商人、手艺人等等之类。这些人都是本来没有“带不走的资产”,且到了福禄县比较容易重起炉灶的。失地的平民过来还能开点荒,能有个窝比到处讨饭强一点。隐户就更方便了,他们本来就在县境内,隐户必有隐田。商人、工匠等不需要田地。

黄十二郎这样的比较大的地主,从来不在她招徕的考虑之内。这样的人最基础的财富都在土地上,他的田地搬不过来,人家根基在那边轻易是不会搬家的,招徕是白费力气。客居、寓居可以,过来生活是要花钱的,也算给福禄县送钱了。

黄家的家资她也有点数,至少知道账面上的数目。

同乡会馆开到哪儿,当地的大致情况也就从哪儿传回县衙。祝缨在年前就开始召回各地同乡会馆的主事,让他们详细汇报当地的情况。

这原本是为冷云准备的,后来发现冷云的幕僚还挺可靠、又从京城各部拿到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刺史府交割拿到了本州的档案之类。祝缨就不将自己侦知的情况拿出来了,反而借着帮忙交割之便利,又将州里、尤其是南府和邻县的一些户籍田簿之类翻阅暗记了下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黄十二郎在三个县都有田产,在福禄县账上的不多,但是有,每年也都照着账上的缴税。但是因为户主本人不是福禄县人,所以黄十二郎不在福禄县服徭役等役,祝缨召集乡绅也不找他——他不在户籍册。同乡会馆的信息是:黄家在思城县是真正的田连阡陌,他的话比思城县令的话还要好使。同一件事,县令说的话也能办,效率是不及黄十二郎的。

这样的人放弃了在思城县经营了几代人的基业到福禄县来?

祝缨道:“说实话。”

黄十二郎也就实话实说了:“草民薄有家产,居住在哪里吃穿都能应付得来,往岳父家拜寿惊觉福禄县变化之大,便动了念头。人总愿意往更兴旺的地方来的,还请大人成全。”

黄十二郎也是有点自信的,他自己是附近最大的地主,他认为有资本使地方官接纳他。乡绅们惯常的手法,什么隐户、隐田,又有偷逃赋税、徭役,或使人顶替,或贿赂官府等等。只要做得不太过份,地方官大半是睁一眼、闭一眼,不提乡绅有什么帮助教化之类的作用,单是每年的年节、生日乡绅们孝敬给地方官的礼物就是一笔大收入了。

只要不过份,不让政绩上难看,官僚们的手都是松的。

从与岳父、舅子们的交谈中他也摸到了一些祝缨的情况,小舅子最敬佩祝缨,将祝缨夸得一朵花儿一样,什么生活俭朴家具都是竹器,什么家人也很简朴还会穿布衣出行,什么经常亲自到街上闲逛就在路边与贫民聊天,什么亲自监督耕种亲自下田。

但是黄十二郎却留意到,岳父家也是给祝县令送礼的。过年过节、做生日等等,乡绅们都会聚集送礼。虽然她不摊派,但是收。她还带了爹娘姐姐过来,姐姐这个稍差一点,父母的生日也是要过的。头一年大家不知道,后来听说了也送礼,县衙也没把礼物扔出来。

黄十二郎据此得出一个结论:是个能干的官员,但是绝不是油盐不进。只要利益足够,就能够打动他,并且适当的时候完全可以将条件都亮出来与他谈。

因此他准备了厚礼,既是因为要请托接收,也是让这能干的县令看看,他有钱,跟他达成交易不亏。

他在等着祝缨假意询问、出一点小难题,再收了礼物,然后答应下来。思城县那里他已经打点好了,跟裘县令也讲好了,裘县令并不阻拦。

裘县令这一任的任期就在明年到期,并不能确定是走是留。南府地方偏,时常有官员不愿意赴任的情况发生,一个搞不好县令就要多留一任,裘县令没个后台,福祸难料,做的两手准备,如果继续连任就着力推广宿麦的种植。如果明年顺利走,他也不在乎黄十二郎跑路,人走了,地还在,照常缴税就行。没必要挽留。

祝缨道:“到了我这里可未必就比你在老家舒适呢。”

来了!小难题来了!黄十二郎起身长揖:“还请大人成全,舒适不舒适,小人一力承担。只要大人点头,小人便在县城里买宅安顿家眷。”

祝缨道:“你要迁户籍,自家往衙门里来报备就可,你来路又明白,等闲不会有人阻拦,福禄县衙办事,从来不故意为难人,你何必特意登门?”

黄十二郎道:“是小人的一点小心思。”

“哦?”

黄十二郎想把户籍给落到福禄县自己田地所在的某乡某村,是指定了落户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他考虑好了的,他不落户在县城,这里富户云集,落到偏僻一点的乡村里更容易获得名额。他研究过了祝缨办过的事,真是个精明而匀称的人,在分配的时候总是先均衡,再稍照顾一下亲近之人。

亲近先凑不上,就去占个偏僻地方的名额,别人争不过他。

祝缨道:“成,你打定了主意就落户过来吧。”

嘿!成了!黄十二郎眼见一切顺利,笑得越发坦诚:“多谢大人!”

他再次长揖,接着就目示林翁。林翁心神不宁,过了片刻才发现,忙起身向祝缨告辞。

祝缨道:“去吧,你们自到县里来办户籍便可。”

黄十二郎道:“草民办好户籍即刻买宅搬迁,迁居之时,还请大人赏光到寒舍吃一杯水酒。”

祝缨道:“再说吧。”

黄十二郎心中不快,脸拉了下来又飞快地恢复了正常,道:“到时候草民就恭候大人了。”

————————————

黄十二郎带来的礼物堪称是祝缨在福禄县乡绅里收到的最贵重的,丝帛金银、玉器、瓷器、摆设、山珍食材等都有,还有一整套的银制餐具。

张仙姑和花姐拿到这一份单子都吃了一惊,来找祝缨商议:“这个有点过了吧?能收么?”

张仙姑道:“这人得求你办事儿吧?拿人手短,你可小心着些!”

祝缨道:“都退回去吧。”

“哎!”张仙姑高兴地答应了。

黄十二郎才回到岳父家,命管家去接收已经谈妥的宅子,自己要与妻子回思城县打点行装准备搬迁。他准备将思城县的家宅庄园依旧保持原样,但是平常用惯的家什、习惯了的仆人、管事都得带回来。要迁居,还要留些心腹管事看守思城县的基业。诸如此类都要安排一下才好。

夫妇二人将儿子托付给林翁:“孩子还小,就不让他来回奔波了。”小儿子对父母十分不舍。

离别见真情,林翁夫妇两个见外孙虽非亲生但颇为亲近嫡母林氏,都是欣慰又放心。

他这里收拾行装准备回家,仆人们才动起来,县衙童立就带人过来送还了礼物。黄十二郎十分惊讶:“大人是对礼物不满么?”

童立道:“大人说了,你要办的是公事,不必送这些也会办好。大人是不会因为收了礼物才办事的,万不可想错。”

林翁道:“我也觉得你这有点儿太重了。你以后就知道了,大人公正宽仁,你不弄这些,他也会待你与别人一样的。何必多破费?”

黄十二郎心道:我可不要与别人一样。

他着急先回思城县迁籍办事,且不在这件事上磨蹭,想等回来安顿好了再好好送一回礼。他来得晚,想占先可不得拿钱砸么?这个他在行。

他将礼物原封不动地收回,也不开封,下回还这样送回去。

童立完了差回去对祝缨复命,又说看黄十二郎像是要收拾动身,祝缨道:“知道了。你去将关丞请来。”

关丞须臾便至,紧张地问:“大人唤我?”

祝缨道:“唔,山上有点儿事儿,我得过去一趟。”

“啊?!”

阿苏家的寨子里传来消息,阿苏洞主病重,叫苏鸣鸾回去同时请祝缨过去。阿苏洞主的身体两年前就不大好了,这两年时好时坏的,祝缨估计他这回可能是有事嘱托,这一趟是必须得去的。

有上次去阿苏家的经历,关丞反对之意并不坚决,但是请祝缨还是要带够人手、早去早回。

祝缨道:“知道了。”

项氏兄妹内心波澜起伏,等祝缨安排了一些县衙的公务、关丞离开,才上前道:“大人,我们愿意随行。”

祝缨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忍得住,只想护卫大人。”

祝缨道:“小吴留在了刺史府,我要有人在县里替我办事。你们,我有安排。”

项乐道:“不知是什么差使?”

祝缨道:“看家。林翁的女婿有点不对,我进山的时日里他如果登门造访,你们多留意。”

她有什么好叫黄十二郎图谋的?不过是县令的身份,一些相关的利益。要说黄十二郎是“景仰”才搬过来的,狗都不信。要么是想让她帮着谋利,要么是想让她帮着挡灾。这些她都不怕,但是担心黄十二郎会“做坏规矩”。

厚礼、谦辞,过于谦卑了,如果成为惯例,恐怕会开个坏头。

项家兄妹是商人,也知道黄十二郎,是个狠角色。忍了忍,仍是应了祝缨的安排。

祝缨此行便是携顾同、侯五等人一同前往,所带的县衙差役也不多,选的都是年轻精干之人。她与苏鸣鸾一起赶路,苏鸣鸾着急,不断催马前进,走得颇快。

顾同第一次进山,既好奇又紧张,不时握住刀柄,好像路边树丛随时会跳出个刺客似的。

到了中午,苏鸣鸾才对祝缨道:“阿叔,前面有个小寨子,咱们去歇息一下。”

祝缨听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将近一倍,知道她心焦,更知道此刻时间宝贵,便说:“从大路过去还要再多赶十里路,一来一回二十里,是歇息还是受累啊?就在路边吃两口得了。”

苏鸣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

“懂。走吧。”

一行人走了一天半,路上也不进小寨停留,深夜打着火把赶到了寨子。

顾同一路虽不叫苦,看到寨子的时候也发出了惊喜的呼声:“可算到啦!”

苏鸣鸾去叫门,寨门打开,树兄亲自迎接。他们急匆匆地进了寨子里,祝缨丝毫不敢放松,她佩着长刀,警惕地观察四周。寨子里静悄悄的,除了虫鸣和偶尔两声狗叫,再没别的声音了。好在他们安全地抵达了阿苏家的大宅子,穿过了宽阔的广场,到了阿苏洞主的居住。

阿苏洞主半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和寨里的巫师坐在床边。苏鸣鸾扑上前叫了一声:“阿爸!”

阿苏洞主问道:“你阿叔来了吗?”

“嗯。”

祝缨上前一步:“我在这儿了。”她听阿苏洞主的声音颇为虚弱,走近了一看,人的精神果然不足,不好说马上要死,但也看得出来活得比较困难。

阿苏洞主听到了她的声音,道:“请、请过来。”

巫师与阿苏夫人让开了位置,祝缨也到了他的床边,阿苏洞主对其余人说:“你们都避一下,我们有话说。”

他们都一脸的担心,连苏鸣鸾也不肯马上离开。阿苏洞主恶狠狠地说:“出去。”

他们不得不离开。

祝缨道:“他们是担心你。”

阿苏洞主道:“我知道。阿弟,我快不成啦。”

祝缨道:“你两年前就说身体不好了的。”

“呵呵,那不一样,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心肠又好,我才放心听你的许多话。我知道你也是为我们好,可我不能不小心,我这家里啊,你都看到了。得给小妹!可是难。我死了,叫小妹听你的,把你说的那些事慢慢办了吧。不给你们那朝廷办些事,他们也不能就这么痛快答应小妹的。讲价嘛,选好时候,不丢人。”

他说得很慢,有时候说完一句要停顿一下,又夹杂着咳嗽。

祝缨道:“我知道。”

阿苏洞主道:“你办事从来都是让人放心的。所以我仍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你说。”

“小妹我不担心,她会苦会累,但我不担心。我担心我的儿子们,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了。”

“啊?”

阿苏洞主道:“你可得答应我,我死之后,帮帮我的儿子。”

祝缨差点以为他要反悔,将家传给儿子。

阿苏洞主重重地添了一句:“帮他们活下去。”

祝缨吸了口气,点点头:“不错,我知道了。纵使兄妹和睦,难保没有人从中生事。”

阿苏洞主道:“你帮我,把他们叫进来。”

祝缨出去开了门,道:“阿嫂,大哥叫你们进去。”

苏鸣鸾等人进去之后不久,巫师匆匆出去,将阿苏洞主的儿子们和另一个女儿都叫到了床前。人人面色凝重以为要办丧事了,都来听遗言。

阿苏洞主道:“阿弟,你过来。我要走了,就将这家托付给你。”

“我……”

“我走后,你们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你们义父。”

“啊?”

阿苏洞主对巫师道:“我要请你作证,要我的儿女拜阿弟为义父。”

巫师道:“是。”

祝缨再次被人认了义父,这回还是人家爹临终前给托付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就坐在阿苏洞主的床洞儿上被阿苏洞主的儿女们认认真真拜了几拜,又喝血酒。酒入喉中,她说:“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阿苏洞主咧咧嘴:“那我就放心啦。”

他办完这件事竟然还没闭眼,安排了祝缨去休息。第二天,祝缨起床也没见他死,他竟又一天接一天地活着,人人都知道他快死了,可他就是不走。祝缨无法在山寨上久留,又住几天,眼见阿苏洞主还是老样子,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第五天上,阿苏洞主竟然能下地走路了。

祝缨以为是因光返照,便不提离开的事。

第六天他还是好好的,祝缨便提出了告辞。

阿苏洞主扶杖将她送到了广场上,道:“叫你白跑这一趟呀。”

祝缨道:“咱们多久没见了?能见一面也是值得的。”

阿苏洞主道:“小妹就先留下来吧。”

祝缨道:“好。”

——————————

祝缨进山一趟,没送走阿苏洞主又多了几个“儿女”。

回到县城,远远就见项乐从县衙里跑出来,看到她便说:“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跳下马,道:“进去说。怎么了?”

项乐道:“黄十二郎搬过来了,前天,还带着家眷到后衙拜见咱们家老封翁和大娘子她们哩。带了好多礼物,大娘子都没收,说是您吩咐了,不晌不夜的,不合收礼。”

祝缨问道:“他们有什么动静?”

“就是搬家。不过有一件事儿,”项乐压低了声音说,“他将衙门上下都洒了帖子,请大家吃暖宅酒。小人看他与关丞还嘀咕呢,他给关丞他们也都送了礼。”

祝缨回头往后一看,顾同从一颗蔫菜变成了一颗鲜菜,跳起来道:“我去打听。”

祝缨道:“不用。项乐,把关丞叫来。”

顾同道:“您不先休整一下么?”

祝缨道:“哪里就累着了?”

顾同十分羡慕地看着老师,祝缨的精力他自认是比不了的,他快累成死狗了,祝缨还能接着干事。

关丞就在县衙,正在往外跑出来迎接祝缨,他与项乐撞了个正着,赶紧到了签押房见祝缨。进门先说:“大人辛苦,这汗出得……”

祝缨笑道:“你也辛苦,黄十二郎有事托你吧?”

关丞马上解释:“就是修水渠的事儿!您听我解释!他的田在两县交界之处,有点儿两不管、有点儿偏,咱们修水渠本就要修到他们那儿了,他想能将他那儿的先安排,也好多用一点水。”

“又不是要拷问你,你急什么?水渠啊……”

祝缨到了之后就开始修路、兴修水利,因要顾及民力,都是轮着、依次来。总是离县城越近、建设工程搞得越好。往偏远的地方,首先是交通方便与县城联系,其他的都排在后面慢慢来。祝缨正在做的一项工程,是将一些水渠逐渐由土堤变成石堤,先干渠,再是支渠,省得每年都得挖。这样一来,清淤也更容易些。

祝缨问道:“你要怎么安排呀?”

关丞道:“今年就排那儿,一共九个村子,也都有人……”

“等等!你说几个?拿图籍来!”

祝缨不敢说能把全县的人都认全了,有几个村子还是记得住的。两人扒拉了一回田簿、户籍,确认了——这里还有一处隐蔽的村子。

祝缨摸了摸下巴,道:“可真行啊!”

一个村子,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保持着人人有地种的世外桃源的状态的可能性有多大?

“走!瞧瞧去。”

关丞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敢答应一声:“是。”

祝缨没有马上行动,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关丞。关丞汗如雨下,举袖不停地擦脸上的汗:“大人,下官一定守口如瓶。不不不,下官去去去……”

祝缨道:“你与我同去,水利工程,不得先去勘查吗?”

“是。”

“啧!”她不知道黄十二郎最终的明确目标是什么,但是看得出来贼不走空,这人到了哪里都要占点便宜的。赵苏说他贪暴,暴还未见,贪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