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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7章 为谁风露立宵中(4)

“传言朝廷要让松哥儿去东都?”宇文雪随手采走了一朵初冬之后残败不堪的花,又扔进了当初三姐弟一块儿玩闹的池塘当中,转眼间,已是天南海北,遥距千里。

“嗯”宇文杰把在自己臂弯里渐渐睡着的杨湛交给了小婵等女婢,唯恐惊醒了杨湛,低声吩咐完:“抱去松哥儿房里,好生看管着”方才负手走到锦鲤竞跃的池塘边说道:

“他还年轻,多外任历练历练也是好事,陛下已经和我议过了,让松哥儿去东都做留守御史,监造东都重修宫室”

“这?”宇文雪话未说完,宇文杰便伸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要知君心难测,也要知皇命难违,陛下重建东都,兴徭役,耗钱粮,都不必说了,陛下哪里能不知道。可这些,必须做”

“陛下不与草原兴兵,不是打算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么?可如今河东河北遭逢晋逆祸乱,浊水又尚未大治,下游四道百姓已是苦不堪言,东都近浊水,若是再兴徭役,发民夫,乃是兴乱之举啊?”

杨宸也好,宇文雪也罢,对庙堂所知,不过都是道听途说的一知半解,要真正洞悉奉天殿内外军国诸事,没有谁比他宇文杰知道的更多,今日宇文杰让宇文雪回家,也是打算借家宴之机,把话漏给如今还被长安弄得焦灼不堪的侄女。

他当然知道宇文雪会把话漏给杨宸,但宇文雪也是宇文家的人,见其受困,身边又无精明强干之人为其盘算,自己身为叔父,自然也就没有了不出手的道理。

“你可知陛下为何要让楚王去领兵驱敌于连城之外?”

“京师即北郡为流民生乱,大宁边军总为北奴骑军牵制,疲于奔命,陛下让王爷赴边,自然是为了安顿边民,让强盗匪寇,不敢再入连城劫掠”

宇文雪说对了一半,所以宇文杰只是面露笑意的轻抚长须,悄悄向身后人示意,让闲杂退避之后才继续说道:

“这话不对”

“那圣意为何,还请叔父赐教”

“若真是如此,陛下何故让楚王都督四道兵马?”宇文杰的话,宇文雪不敢回答,尽管杨宸在北征之前已经隐隐透给她而并未点破。

“楚王回京,便是陛下手中的一柄神剑,陛下用楚王,其意不在北奴王庭,而是大宁的庙堂,和大宁的江湖四海,安定边民固然是好,可这,只是陛下的第一步棋,陛下用楚王安定边民,若胜,则挟楚王安定之功让楚王入京,以旧部神策军为底,锻造新军,日后大宁京畿四镇四关的兵马,不必再受五军都督府之挟”

见宇文雪渐渐明了,宇文杰又说道:“可楚王便是败了也不要紧,若是败了,自有人会给楚王背着这份灾祸,去岁大乱,北地一场浩劫,连长安的武库都因上将军杨泰出幽巷重领兵马而为之一空,这些兵马,早已在离开长安之后被陛下充入河北各营,编入河北军中,楚王入京之前,从前东宫门下的冯若便领了河北道游击将军。京军大败而归,近乎全军覆没,早已是个烂摊子,邢国公领了五军都督府重建京军,长安武库余下的大部又早已因为北奴客阳陵,京师危在旦夕,九城兵马司近水楼台先得月取走”

此时的宇文雪方才从宇文杰的口中听出了自己入京以来和见到那位截然不同的那位皇帝:“陛下让这帮勋贵老臣拼了家底,把北伐前藏着掖着那些的家底子都掏出来凑出了如今的这支京营,武库空空,又让姜楷领了兵部尚书,明着是升,却是让姜家从此和勋贵老臣们是仇人相见,老将们不知底细,每日去兵部倚老卖老,姜楷费尽心力的凑,也成了他们口中打发叫花子的话了,若是这份差事不会给邓家和曹家是为何?”

“这是帝王术,姜家乃是皇后母族,外人眼里的当朝国舅和来日掌权日重的外戚,陛下这是有意不让姜家和咱们几家有机会走得近”宇文雪的面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天子虽然让姜楷入阁做了兵部尚书,可明摆着有意让姜家和掌军之人离心离德,虽是武勋出身的外戚,却被褫夺了兵马,这是防着姜家,也是防着皇后。

可会防着枕边人,又如何不会防着自己的兄弟,宇文雪想到此刻也许杨宸正在巡视边城要塞,爬冰卧雪,可自己身在长安,听闻这些,却更是心寒。

“可这些,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有大关系,楚王殿下若是败了,为何会败,在南疆百战百胜,在北面来打北奴却不行,军械粮草供应不及,姜楷这个兵部尚书得给楚王背着兵败之责,而我也一定会出面维护楚王,让楚王毫发无伤。陛下想到了此处,方才会放心让楚王领兵而去”

“仅仅只是这些?”宇文雪自然不信杨智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近乎将长安所有和兵权二字沾边的人算计进去仅仅是为了让姜楷扛一个责。

“楚王赢不了,那就京军再上不迟,先在北面和北奴耗上些时日,楚王就安心在长安整军备战”

“备战?和谁打?”

宇文杰微微转过身子,眼神之中露出了寒意:“去岁辽王祸乱长安,是与北奴里应外合,又与晋逆东西呼应,若非上将军出幽巷,太子西狩而先帝留守安定士气民心,先帝又有密诏楚王这一手暗棋,今日天下归于谁手,如何能说?可秦藩战力更胜辽藩,陛下手中可没有上将军,所以要楚王整军,要营建东都,要河北锐卒”

“陛下是在防着秦王殿下谋逆?”宇文雪轻声一问,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如此盘算缜密,却没能让人看出分毫,若非久在长安,对大宁庙堂上的风吹草动知根知底,如何能算到杨智的杀招在此处。

“可若是秦王不反呢?”

“那秦王就移藩他处,秦藩冠绝天下的虎骑归于朝廷,东南吴王自是知天命不可违,束手就擒,削藩之事,大功告成”

宇文杰看到了宇文雪难堪的脸色,知道这是宇文雪第一次听到这般骇人听闻的话,宽慰道:“你必是想问陛下为何这般提防秦王”

“为帝王者,无人不疑,与其说陛下是提防着秦王,不如是陛下打算用朝廷雄厚的实力,让秦王看不到像辽王一样的空子,束手就擒,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谋,都是兵家的大道,可做到这些,是手中有足够的底子,让别人看不到一分胜算”

宇文杰背负在身后的双手渐渐放下,似乎在他这位当朝宰辅的眼里,已经可以看到一个藩王因为朝廷势大而不敢作乱束手就擒,残破的东都也因重建而焕然一新,天子可以东巡东都,洛阳仓的粮草不必在关中大旱时经由陆路千辛万苦的送入关中,因为天子銮驾在东都,浊水或许可以因此大治。

东都更近中原和世家大族所在的北地,朝廷在此,天子稍给恩惠,世族不敢作乱,北地归心,朝廷也不会因为在长安而担心在倾巢而出一战之时,有一支北奴精骑像去岁一样破连城而直逼长安城下。

那是一个天下大治之时,也注定是一个勋贵不敢再藏私要与楚王争功,清流不敢造次而要附天子以拒重入庙堂的世族。新政北上,是彻底夺了世族的根基,又一次北伐,则是打空勋贵的家底,无论是世族还是勋贵,无论是藩王还是清流,皆是龙椅之下战战兢兢的人臣,唯有俯首听命。

如今的王太岳势弱,不过是给天下人的一碗迷魂汤,当你看向朝廷,天子的目光已经在草原和东都,当你看向长安城外,天子的目光又已回到了奉天殿内。

除了如今看着像是失势的首辅外,都已成为杨智落下的子而不自知,不是不用这位想要生为帝师,死谥文正的首辅,而是用他之日未到,毕竟如今的朝廷,要重建东都,要重修浊水河道,还得要这帮自以为可以卖好的世族去做一次恶人。

王太岳知道,所以没有怨言,或许还在暗处,笑意盈盈的和先帝嘀咕着:“是先帝你教得好,还是臣这个太子太傅做的好?”

宇文雪看不到这些天下大治的时候,只是知道自己的夫君不可避免的成了帝王制衡他人的棋子。

其实无论胜败如何,天和帝杨智的这盘大棋,都注定落子无悔,落子无疑。

如今百官口中,大造宫室的是他,沉溺女色的是他,耽于享乐的是他,醉于梨园和伶人排一曲《霓裳羽衣曲》的也是他。

可杨智从没有忘记过,自己正位东宫之后学到的帝王手段,从未忘记过那些站在奉天殿里面对人臣却背靠龙椅正位东宫时心里的朝思暮想的王图霸业,从没忘过,这是自己是这大宁江山的主人。

一刻也没有!

宇文杰知道自己的这番话把宇文雪惊到了,宇文杰知道,在自己说出这番话前,宇文雪和当今天下的许多人还是把杨智当作了那位在东宫温文敦厚的太子殿下,只是身上穿的龙袍从杏黄变为了明黄而已。

“我听说了这些时日长安城里的流言,你要提防姜家”

面对宇文雪的一抹疑目,宇文杰不紧不慢的从衣袖中取出了宇文松没有找到的证据,一纸血书。

“上林苑里楚王殿下和姜仪打猎陷入危难,皆是有人有意为之,如今这些流言都是从楚王府后宅而来,也许不日,皇后就该和陛下还有太后提起为楚王纳侧妃的事了”

“原来如此”宇文雪小心翼翼地将宇文杰送来的证据收好,又颇为柔和的说道:“昨日入宫,皇后娘娘把我留在了椒房殿里,我就起了疑心,也提起了侧妃之事”

“听说陛下已经答应楚王,若是北面此战大胜还朝,就去南诏把那个太平郡主接来长安?”

如此的宫闱密语,宇文杰竟然也知晓,可细细想来,总觉着不该是天子身边有宇文家的耳目,也许是皇后知晓了,有意张扬,传到了镇国公府。

“嗯”

“你这些时日就为此事委屈?”宇文杰笑话起了自己的侄女:“那你为何还帮楚王收拾这个烂摊子,让他在连城和长安分身乏术,打不了胜仗,岂不是更好?”

宇文雪像少年时负气那般转头盯着宇文杰问道:“这是我一人的心思,王爷若是胜了,老百姓能回去耕织,少受些劫掠之苦,用私欲而掩大善是为不仁,叔父,这可是你当年教过我的”

“只是这些?”宇文杰已经将自己的侄女心思看穿,所以面对此问,宇文雪也只是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我只是想王爷开心一些,回京之后,他总是闷闷不快,若是能打一场胜仗,能让王爷顺着心意给月姑娘一个名分会开心一些,我就去做”

宇文杰从宇文雪自己摆弄的手指上就能看出这话里面的口是心非:“虽楚王纳妃是早晚之事,可你不该为此受这些无妄之灾,蛮族之女想做楚王侧妃,恐怕没那么容易”

“叔父!”宇文雪惊叫道:“你可别因为我,日后在朝中阻拦此事,王爷要是知道了”

“知道了会怪你?”宇文杰颇有些威胁之意的反问道:“有我这个既做舅父又做叔父的老头子在,他敢怪你么?你且放宽了心,我不会出言阻拦,但你不能为这事受委屈。我原以为是你在宫里受了皇后的委屈,打算和你说说,让你提防着姜家,也不必太关心北面的成败,没承想是在此处”

“我原以为嫁给了王爷我能受着这些必然之事,所以和青晓,其实从未有过争风吃醋之说,只是,只是”

宇文雪有些犹豫地感叹了起来:“只是我在王府知道王爷竟然愿意不惜生死,也会出手救那月依时,我的心里就像被什么割了一般,没有湛儿前,王爷舍身救青晓时,我也不曾这般过”

“自古女子心思难猜”

宇文杰的眼里,自己的侄女这是困在了情字上,他为宇文雪庆幸,自己侄女这桩婚事终于不是宇文家女儿的又一场悲剧,却也为宇文雪怜惜,如此夫君,竟也不可避免地会与人分享。

“可这是嫁给皇族,楚王乃是当朝亲王,此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难为情的劝慰之语,宇文杰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