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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武侠修真 > 玄隐剑 > 三一二.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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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破碎,血色殷然。众人或惊慑或嘲讽的目光中,那一身狼藉的人穿过长长的大殿,复又安稳地在顾柔面前跪好,垂目待她发落。

过了许久,顾柔才慢慢说道:

“江护法,此次的教训你可记得住?”

“属下适才已经深自反省,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是吗?”顾柔从他身侧越过,不再看他:

“可这种话,我已经听够了。”

众人心中一凛,齐齐抬头。

却见江朝欢受刑时还淡漠的面色变得无比惶恐,更加卑顺地回道:“若再有下次,属下自当以死谢罪。”

然而,顾柔闻言转过身,极为温和地打量着他,忽然笑了:

“从你七岁入谷,教主恩养你、栽培你,耗费无数心血。你的生死,轮得到你自己决定?”

一时,众人都怛然失色。向来温和的大小姐很少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看来,顾柔还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此时,仿佛说什么都是错的。众人莫不惴惴,不知他该如何自处。

却见他咳了几声,不再挣扎,只顺从道:

“属下失言,请大小姐责罚。”

便即弯折脊背,跪伏于地。

他消瘦的背上,伤痕凌乱铺就,无一处完好。随着他动作,狰狞可怖的伤口也彻底显露无遗。

顾柔的目光如幽黑深潭,凝着他这一身惨酷,不知是何意味。

……太完美了。

当此境况,仍能如此忠诚、如此驯服的属下,是多么难得。

但容忍,可能反而是因为所图者大;退让,或许恰恰代表着所虑者远。

还不够。

待她终于移开视线,扫向座中惶恐不安的诸人时,面色愈加和缓了:

“你如此作态,好像我在深文周纳,更让人觉得我教因言赐罪、惨礉少恩。”

一席话让人哑口无言。

大家都知道顾柔酷肖其父,越是语气温和,接下来的手段越是酷烈。江朝欢已经无法表现地更加卑从,他合上眼,无力也无心再演下去。

然而,斜前方一道赤忱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惧怖的气氛:

“阿姐,我想江护法也是无意之言,”

竟是谢酽:

“若果真有下次,再罚他不迟。”

此言一出,包括江朝欢在内,众人无不震惊。

不仅在于他居然会替江朝欢求情,更是因为他第一次叫顾柔阿姐。曾经顾云天暧昧不明的态度,如今看来有所变化。这个中秋之夜还差点弑父的谢酽,难道就是未来幽云谷新的主人……

只见顾柔面色稍冷,半晌,方道:“也罢,此事便到此为止。待你伤好之后,再去连云峰面见教主。”

这场漫长的闹剧终于结束。江朝欢撑着地面重新跪直时,顾柔已经离去良久,满殿教众也在散去。

窸窸窣窣的人声让他更觉晕眩烦恶,他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痕,蓄力半晌,方要站起,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胳膊,不动声色地将一股内力注入他体内。

他下意识地闪避,却没能躲开。抬起头,竟是谢酽,正微笑着望着他。

“一起走吧。”

谢酽不容推辞地小心扶起了他,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还解下外袍披在了他身上,遮住了他满身血光。

“谢酽,”

江朝欢再也忍耐不住,甩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与昔日判若两人的面孔:

“你究竟想做什么?”

还没走的人尽管再好奇,也不敢再耽下去,纷纷以最快速度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谢酽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自顾自地转身而去。

怔怔之中,外面一些琐碎的议论传入殿内:

“我记得以前谢堂主对江护法是恨之入骨,没想到今日竟帮他求情。”

“是啊,我亲眼见过几次谢堂主想杀了江护法呢……不过那都是旧事了,现在嘛,还好谢堂主大度容人,不跟他计较。”

“可是江护法却不识好歹呢,难怪他会如此遭大小姐厌憎。若是以后能为谢堂主做事就好了……”

……

江朝欢倏然明白了……原来谢酽想要的,不仅是在这幽云谷中笼络人心、树立优容大度的形象,更是通过对他格外的宽厚强调自己毫不介怀谢家之事,已经彻底抛下了谢桓之子的身份,忠于顾云天。

压在他身上的袍子此刻无比沉重,他的指节紧紧攥着玄黑衣料,追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谢酽就等在不远处。

“幽云谷的满园春色,我竟错过了二十年。”

谢酽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前走去:“此处小榭,仿佛和聚义庄点墨林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

“谢酽。”

江朝欢打断了他,故意说道:“你突然想通、弃暗投明,是为了折辱我、报复我?”

“哈哈哈…”谢酽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江护法,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而且,”

他一脸迷茫地盯着江朝欢:“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私仇一样。难道,江护法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江朝欢努力地想从他的面容上窥到某处裂缝。然而,是那么自然而理所应当,这次回来的谢酽,已经与曾经每次变故后的心性改变都不可同日而语。

他挣扎许久,终于还是轻轻吐出三个字:“谢夫人……”

“原来江兄耿耿于怀的是这件事啊。”

谢酽恍然大悟般摇头苦笑:“江兄一年前奉教主之命诛杀与我教作对的谢家奸贼,豪气干云,着实让我钦佩……就算是我旧日不懂事时为此找江兄寻仇有所得罪,也早已向江兄致歉。但,若江兄总因此怀疑我,可不利于我们日后共事啊。”

天衣无缝的一段话……江朝欢咬了咬牙,最后试探道:

“看来之前确实是我以己度人了。谢堂主如此坦率,那我也不妨敞开心扉:那天我夜探谢府、拿走画像,其实只是路经临安触景生情,回去参观遗迹,顺便拿走一点纪念品而已。谢堂主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江兄何不早说?”谢酽哈哈一笑,抬手拂过他的肩膀,灼热的温度透过厚重布料烙在他身上。

“其实那天,是谢家事变的一周年。我和江兄不谋而合,不过是去凭吊一下我新生的故地罢了。可惜我们没说清楚,明明是心有灵犀,却反而对自己人动了手,多不值当。以后我们之间,可不能再这样徒生误会了啊。”

谢夫人去世的……一周年吗?

万念俱摧……谢酽的笑语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他再无话可说,只能竭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听谢酽继续道:

“江兄,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也还仅仅是个开始--我们未来一起的路……还长。”

僵硬从肩上那只手停驻之处急遽散到整个身体,连伤处灼热的剧痛都变得麻木……在谢酽温煦而真挚的注视下,江朝欢无法动弹一下……

在谢酽错身而过、走出很远之后,又忽然身形凝住,低低自语般问道:

“江兄,你知道方才在钧天殿时,我一直在想什么吗?”

……

一切回到一个月前。

在那座竹林小院,他与姐姐弟弟像往日一样,吃着对三个人来说有些过于丰盛的晚饭。

尽管他已经品尝不出任何味道,但吃饭却莫名成了每日他最期待的事情。

那天已经是他与姐弟重逢的一个月后,白日里不太交流的几人,不知为何,忽然都有些话多。

说到了长恨阁里唯有他们三个知道的废屋、别院中那只只认谢家人的黑狗,还有他们兄弟小时候推着谢酝去江边吹风,害谢酝着凉,结果双双被父亲大骂……

又提到他们姐弟三个皆以酉旁单字为名,不为别的,只因为谢桓嗜酒如命,兴到起处,常常剧饮几日几夜不停,甚至曾差点把水龙吟刀谱换了一个酿酒方子。

谢桓不仅喜饮酒,还爱收藏酒,喝过的酒坛也不扔。曾经在长恨阁里,酒坛子多到堆满了库房又堆在花园里,时而把路都堵住,直到谢夫人终于忍不住了,严令谢桓除节庆外不许饮酒,府中才清净了许多。

谢桓死时,谢醇才三岁,并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了。但在他的记忆里,却有一股酒香,那是每次父亲借口抱他出去玩、却偷偷买酒喝时身上的味道。

只可惜,他的三个孩子虽然都以酒为名,却皆不喜饮酒。或许是因为母亲教养严格,或许是父亲去世后再闻到酒香都会让他们低沉许久……

说到此处,谢醇突然眼睛一亮:“今日我们喝一杯怎么样?就当庆祝我们团聚了!”

没等两人回答,他就兴冲冲了地跑开了。许久后回来,一手提着一大坛子酒,脖子上还挂了一小壶,实在已经是尽力搬到最多了。

“今天,就让我们体会一下父亲的感觉。说不定,我们也会很有天赋,比父亲还能喝呢!”

谢酝指着他笑了半天,让他自己喝完一坛,否则不许睡觉。

三人从你一杯我一杯到已经分不清谁喝了多少。很显然,他们都没有喝酒的天赋,只是喝得高兴,纵使醉了也舍不得倒下。

他们乱七八糟地聊着,已经接不上上一个人的话。但没有关系,他们共同编织的,是同一个梦境。

日暮、夜深……

第一个醒来的,却是谢酽。

看着从轮椅上掉了下来、就在地上睡了半宿的姐姐,还有把脑袋扎进酒坛子里,差点淹死的弟弟,他苦笑了一声。

踉踉跄跄地把二人拖进屋子里后,他只觉身上微热,又出来透气。但夜里习习的凉风拂过他的同时,那道熟悉的迂曲目光也又凝在了他的身上。

是救了姐弟两个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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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到过,那是和姐弟两人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没想到,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酒后不成言的醉语。

但,这样的分别,已是最好。

坐在钧天殿上首的位置,他陌生又习惯。人的适应性就是这么强,尤其是失去过一切的人。

失去过,才知道如何摧毁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

尽管未曾转头看上一眼,但鞭子激起的尖利风声、富有节奏地笞挞在皮肉上的闷响、偶尔压抑不住的低咳……交织在一起,谱成了这世间最美妙的乐曲。

在这无与伦比的伴奏中,入口的茶水直比酽酒都要醉人,让他回味无穷……

只是,当他看到仇人狼狈地跪在脚下时,心中还是不无遗憾。他想:

可惜,还没有听到仇人的痛苦惨叫,以及,认罪的求饶。

不过,这还只是个开始。

应该快了。

恩人的话浮上耳间:

“谢公子,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无可逆转走向灭亡的那条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