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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老周好像一切的感官都失灵了,就只有右手,是有感觉的。

不但有感觉,好像还能看到东西。

这一个片段,都是从右手的视角记录下来的。

有点像封神榜里的杨任,金丹化作了手掌里的神通。

这个片段,好像是用全景摄影机拍摄的。

老周可以观察到当时的任何一个细节。

好像还有补光,让白小琪的羽绒服散发着光晕,让老周的秋衣上,蒸腾着热气。

准确地说,两人没有身体接触。

就连两人的手,也是隔了几张薄薄的纸巾。

因此,两人之间保留了精巧的空隙。

这给画面赋予了恰当的呼吸感。

这个片段里,两个角色没有对视。

老周在看白小琪的头。

白小琪则是在看老周的手。

都是关心地俯视。

都是怜惜的角度。

这两条目光的延伸线,构成了整个画面的隐藏骨骼。

也隐喻了,这一对人物关系中的矛盾点。

不易察觉,又不易摧毁。

或者说。

牢固,又并不存在。

借着这个喷嚏,老周使了一个趔趄。

一下子向旁边冲了几步,离白小琪也远了一些。

老周也借着这个喷嚏,让这个离大脑最近的声源,摇一摇自己。

把那些有的没的都摇下来。

让清冽的空气,叩进七窍,阴阳平衡,五行有序,髓海清明。

老周呀老周,你要认清楚现实。

这不是电影里的一段虐恋。

你也不是在演戏。

你这头顶的灰白碎发,可不是托尼老师精心为你漂染的。

这是你年轻时熬的夜,这是你中年时操的心。

你这眼角的深沟浅纹,可不是戈平高材生帮你做的妆造。

这是你无助时堆的笑,这是你脆弱时扛的风。

你这身上廉价的衣服,可不是横店路边租来的服装道具。

这是你早就放弃的生活标准,这是你无地自容的审美品味。

你这无以掩饰的赤贫身家,可不是读秒短剧里的精巧伏笔。

这是你懒得勾心斗角的必然代价,这是你惰于厚积薄发的三维映射。

你纵容过的光阴,不会因为一个空镜,就切回你的身上。

你苟且过的三餐,不会因为一个虚焦,就变得精致梦幻。

你放弃掉的一切,不会因为一个蒙太奇,就渐渐失而复得。

你刻在骨子里的懒惰,也不会因为一句画外音,就让观众,把成见从你的身上抹掉。

这就是真正的你。

这个你,不会因为剧本的合上而消失。

也不会因为导演的一声卡,就被抛弃在摄影棚里,而与自己无关。

你就是老周,那个寻找了半生,也没有找到阶级跃迁之门的老周。

你还想让白小琪来陪你搭戏吗?

老周摇了摇头。

刚才应该只是错觉。

可能只是白小琪在陷入突如其来的恐慌之后,衍生出的一种安全感。

可能只是白小琪在身体极度虚弱之后,应激而生的一种依赖感。

利用极端的情境,来放大自己在白小琪心目中的形象,老周不想,也没有必要。

还有些可耻。

那么,刚才短短的几分钟里,白小琪经历了什么?

她为了弟弟的事情,跑来与对方见面。

明知其中的风险,可为了一线的可能,她也是要来试一试的。

当商务车里伸出两只大手时,她就明白,自己之前的暗自努力,都打了水漂。

她不但要面对一条云端石阶的碎裂,还要与近在咫尺的恶魔之手纠缠。

白小琪,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在这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将自己从深渊的吞噬中救出?

答案是,这没有可能。

羽绒服已经被对方牢牢抓住,勒着自己的整个身体,被拖向商务车。

白小琪想把羽绒服挣脱掉,像金蝉脱壳一样逃出来。

可扭动了几次,都失败了。

白小琪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已经被对方给拉扯住了。

可能再有几厘米,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一旦灵魂跌进了滚烫的深渊,就算捞起来,也只剩下残留的躯壳了。

此时的白小琪,是真正在担心,会丢失自己的灵魂。

突然,白小琪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一个声音。

是的,她觉得这个声音的出现,太过好笑了。

那声音里紧张,连此时的白小琪都能感觉得到。

一句话十几个字,被颤抖得支离破碎,白小琪都觉得,再说下去,这句话就真的会碎成渣了。

把这句话拼接起来,白小琪又立即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是赵北桥身边的那位周老师。

这个声音今天在自己的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很难忘掉。

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旁边会突然冒出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这个概率是不是非常的小?

哪个拙劣的编剧,会这样安排情节?

更为可笑的是,这个周老师,竟然会在这个时机,站出来想要搭救自己。

这个周老师,应该只是一位工地里的普通工人。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帮赵北桥成功翻盘。

还神奇地帮助自己的弟弟,躲过了一场劫难。

可无论对周老师的感觉有多复杂,从立场上来讲,白小琪还是与他站在对立面的。

就是这样一个站在对立面的老头儿,此刻竟然要救自己。

而且是明显地不自量力。

这是命运对自己的嘲讽吗?

嘲讽到自己,在心底暗暗发笑。

可这位神奇的老头儿,再次召唤了神奇。

他真的让那双利爪胆怯了。

接下来,白小琪就进入了不受控制的自我保护状态。

周老师过来和自己说话,自己竟然紧张到辨识不出他的声音。

强撑着说了几句话,她就变得越来越虚弱,不但是身体,还有心理。

她知道,自己为弟弟所做的努力都不会发生作用了。

本以为就快见到曙光,结果又坠入了黑暗。

这股黑暗,在自己的整个世界弥漫。

白小琪在这黑暗里,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学生时代,成年后的打拼。

看到了弟弟,爸爸,妈妈,亲人,石桥,小溪。

她无法和他们中的任何人对话。

她也无法触摸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致。

她只是从他们的旁边掠过。

她只是在慢慢地,向这一切告别。

在无底的黑暗里,有一片陆地轻软地托住了她。

让她不再无限地坠落。

并渐渐向上漂浮,每漂浮一会儿,就有一颗恒星在上方爆发。

超新星发出的光亮,让那些熟悉的景致再次出现。

这些光亮的中心,是甘甜的白炽,边缘,是微酸的橙红。

无数颗恒星爆发的光亮,渐渐成为持久的出口。

白小琪从这出口爬了出来。

矗立在出口的,是一座包裹着光晕的神像。

再向前踏一步,神像幻化成了一个穿着秋衣的男人。

是周老师,秋衣上散发着热气。

是这个神奇的老头儿,再次把自己从黑暗中拉了回来。

白小琪注意到了地上的苹果碎碴,和口中酸甜的味道。

这应该就是那个神奇的老头儿,拯救自己的武器。

发现了衣服上的血迹,周老师立即关切地冲过来。

那件灰色的秋衣,带着飘散中的热气,冲了过来。

白小琪离周老师的距离是如此地近。

近到可以让白小琪闻到他的气味。

近到可以让白小琪能轻易地看到,一只还在滴着果汁的手。

那手上,还渗着血。

无论这个场景有多么偶然。

这也是另一个人,为自己流的血。

白小琪,第一次见到,另一个人,为自己流血。

此时的白小琪,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也忘记了自己与对面这个人,之间的鸿沟。

她只是本能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轻轻地敷在那团血上。

她只是本能地不希望他流出更多的血。

此刻,白小琪不用再扮演白小琪。

不用去扮演凤来湘的老板娘。

此刻,白小琪见到了,只有在现实中才会出现的苹果的形状。

此刻,白小琪见到了,现实中,一个在危急时刻,奔向自己,为自己紧张的人,为自己流血的人。

相同的一段时间的流逝。

有人认为这是现实。

有人就认为这不是。

老周知道这个世界是有多么的现实。

白小琪也知道,这个世界是有多么的不现实。

他们都做了相同的选择,打破这个脆弱的宫殿。

“周老师,您这是着凉了呀,一会儿回工地做碗姜汤喝,要是没人给您做,那就去我们店里,我来给您做。”

“不用不用,我这皮糙肉厚的,没那么容易生病。”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

用对话填充这一段等待的时间。

用对话逐个砍断敏感的藤蔓。

但这些对话中,两人都保持着一种默契。

都没有一个词,去触碰苹果榨汁的那一段戏。

就像在陡峭的山峰上,凛冽的寒风中,永远保留了一个深深的雪窝。

那里深埋着一个音乐盒。

那里人迹罕至,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次奏响。

人活得只是几个瞬间。

就是这些瞬间撑起了你灵魂的骨架。

就是这些瞬间镌刻出了你人生的意义。

就是这些瞬间,让你虽然只是行尸走肉,却仍期待瑞克的出现。

就是这些瞬间,让你虽已沉沦于满目繁花之时,也保持着与宝总擦肩而过的可能。

白小琪感谢老周,不是救了自己,而是救了自己。

老周也感谢白小琪,不是那张纸巾,而是那张纸巾。

就像,一幕戏已结束。

演员都在向观众鞠躬致谢。

起身后对视的那一眼,就是对彼此的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