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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洛阳的人们正被秋老虎困扰着。辛尔卿穿着藕粉色薄纱半袖,懒洋洋地躺在郡主府的水榭里乘凉,玉手拾着一柄小扇,漫不经心地打着。幽兰则坐在一旁给她泡茶,一边泡一边说道:“国公爷今日又去抱月茶楼了,似乎和二皇女相谈甚欢。”

“那就好。”辛尔卿眯着眼,炎热的天气让身上总是汗涔涔的,手上的小扇怎么打都不凉快。

明堂已经开始动工了,上一个休沐日才见过杨菀之,在营造上跑了一个夏天,人晒得跟个黑炭一样。辛尔卿这么想着,心里盘算是不是应该送些搽脸的给她,转念一想,送去了她也不会用,白白浪费银子。

这应该是她在洛阳待的最后一个月,突厥的使臣九月进京,明堂如今还未修好,圣人自然是要回大兴城接见使臣的,她也得一并回去。月霜双走后,她去河曲书院见过几次辛温平,虽说如今站队为时尚早,但她倒是觉得,即便是日后认祖归宗,在皇叔叔眼里,辛温平也不过是个皇女,并不一定会给她爹带来麻烦——毕竟,谁能想到国公府会站队一个出身乡野的女子呢?这小妮子是个会扮猪吃虎的,或许对于国公府来说是个转机。

如今国公府已经隐有颓势。辛氏的旁支有不少在朝为官,她爹这个家主反而是最无实权的,这或许也是皇叔叔的用心。辛尔玉又是个读书愚笨的,日后顶多是个闲散世子。她阿娘是个贪玩的性子,从来不愿意拘在国公府里,去年被好姐妹拉出去云游,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她出嫁和亲。如此看来,倒是辛尔卿这个郡主在用心用力地争荣宠。

所以为了自己那不争气的爹娘弟弟,辛尔卿也希望辛温平能和国公府走得近一点。

随李承牡一道回京的还有贺兰家的二房贺兰闻赋,负责护送她前往突厥,届时,辛尔卿还要给辛温平和贺兰家搭桥。只是辛温泰早疑心辛温平未死,近日似乎有人在盯河曲书院。这牵线搭桥的事情倒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总在辛温泰眼皮子下躲躲藏藏并非长久之计,不过如今指点辛温平习武的人换成了月无华,辛温平也已经有了自保能力,倒也不怕他了。

“郡主,时间差不多了。”焚琴从前院走过来,手上拿着遮阳的幕篱,“马车已经备好了。”

“走吧!”辛尔卿起身。她如今日日都去抱月茶楼找法赫德学外语,甚至都动了要带法赫德一起去突厥的心思,只是法赫德有些动摇,还没松口答应。车到抱月茶楼,一进门就见月无华这个闲人坐在楼下像模像样地捧着一卷书在那里看书,两人相互点了点头,辛尔卿径直上了三楼。还未到雅间,就见钱放领着一个生面孔正迎面走来。那男子约莫二十四五,身材高大,一双苍蓝色的狼眼格外引人注目。他身着金色织花胡服,腰间挂了一条灰色狼尾,头发被编成极具突厥色彩的索头。

见到辛尔卿,钱放行了个礼,道:“郡主。”

“这位就是你们的郡主?”突厥男子颇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只见女子穿着清凉,薄纱上襦之下透出白玉一般的藕臂,面容饱满,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辛尔卿微微颔首,问道:“这位是?”

“在下阿艳钦,是从突厥来的商人,听闻洛阳的抱月茶社在做对外的交易,因此约了钱东家见见。”突厥男子自我介绍道。

辛尔卿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戳破。

“本郡主今日有约,便不作陪了,预祝钱东家合作顺利。”她微笑着冲钱放点了点头。

钱放道:“多谢郡主,法赫德在香兰雅间已经等候多时了。”

目送着辛尔卿离开,阿史那钦问钱放道:“郡主常来你们茶楼吗?”

“那是自然,我们茶社的茶是全洛阳最好的,郡主府上的茶现在都是我们在供。”钱放自然不会放过在合作伙伴面前展现实力的机会,“都是江南和闽南一带的鲜茶,我们茶社的茶绝对是你能在洛阳茶市买到的最好的茶!”

“若真是你们那位郡主喜欢的,我倒是有几分合作的兴趣。”阿史那钦挑眉,回头望了一眼辛尔卿进入的那间茶室。

“不过,阿艳公子这边,可能得拿些诚意出来。”钱放引着阿史那钦走进茶室落座,将精美的茶具在阿史那钦面前排开。他取出今年新上的明前龙井芽尖,用与波斯互市而来的琉璃杯为阿史那钦泡上一泡龙井。茶叶被沸水冲开,慢慢舒展叶片,在半透明的琉璃杯中上下浮沉。阿史那钦望着在沸水中浮沉的茶叶,扬唇,笑道:“我们的诚意还不够吗?”

他们当然知道汉人想要什么:马。草原的马一个个膘肥体壮,而汉人的马相较之下是不如他们的,因此汉人总会觊觎草原的宝马。只是此乃军需,他们此次为表诚意,也进贡了一匹血汗宝马,而和洛阳抱月茶社互市的,都是一些阉割过、品相一般的母马,那些种马自然是不能交易的。

钱放话外的意思,阿史那钦当然明白。但底线,并不是轻易能打破的。

钱放也不将话说破,只是笑吟吟道:“诚意的价值无法衡量,阿艳公子自己心里可以掂量一下。我做生意,只要最好的资源,我这明前龙井的芽尖,您在洛阳的宫外买不到更好的,在宫里也未必有。所以,我希望能够等价的置换。”

阿史那钦喝了一口茶,确实清香四溢、唇齿留芳:“我只是个小小的商人,不如钱兄手上资源好,钱兄不如直接开个价吧。”

“阿艳公子这就说笑了。”钱放脸上含笑,心里暗暗喊苦。他看这阿艳钦一身的衣着,非富即贵,若是能搭上这条线,他们的生意会好做很多。如今他们与波斯商队的合作已经达成,但突厥一直是横在辛周和波斯之间的一道关卡,他前些日子与郡主聊过很多,知晓若是能与突厥、波斯建立起三边的贸易,原本扼住辛周与波斯咽喉的手就松开了。但杨二小姐这边却给他下了“任务”,说是朝中某人的意思,希望他能想方设法从突厥人手里搞到没有阉割的公马,如果事成,日后抱月茶社很可能有机会成为皇商。他其实只是个普通的商人,两面都是利益,但皇商听起来更像是在画饼,他内心是更趋近于和突厥合作。只是他也明白,想要突厥的种马,其实是在为辛周的军队做保障。钱放只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好大。但他不得不开口:“我这人做生意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开诚布公地说,我们茶社与波斯、天竺都有互市的合作,交换货品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金钱。单是辛周国内,我们依靠卖茶已经能够产生大量的盈利,所以我需要的是通过互市换取更大的利润,而不是钱。”

“洛阳茶商众多,贵茶社是首位,因此我们才想到来合作。只是如今看来,倒是我们商队不配了。”阿史那钦知晓谈判不利,起身,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钱兄,多谢款待。”

“无妨,阿艳公子有时间再来喝茶。”钱放笑盈盈地将人送出茶社。

他毫不怀疑,阿艳钦三日之内必然会回头。整个洛阳茶商商会都是他管的,更何况茶叶这东西,喝过好的,那孬的可就很难喝下了。

果不其然,阿史那钦在洛阳南北市都碰了一鼻子灰。而且,喝过抱月茶社的茶,总觉得别家的茶就是不如那日的龙井芽尖香,有几家便宜是便宜,喝起来又苦又涩!

他正往西市去的路上,却碰见一辆郡主府的马车正往西苑去。见到他,那马车居然停了下来,一位绿衣侍女开口问道:“阿艳公子,我们郡主今日去西苑骑射,不知阿艳公子可是有要事?若无事,郡主想约您一道去西苑。”

阿史那钦本想拒绝,但却见到辛尔卿芙蕖一般的小脸从车窗探出来,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嘴上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被请上马车以后,才发现马车里还坐着一男一女。女孩向他作揖,介绍道:“营造司司正,杨菀之,见过阿艳公子。”

而男人则是懒洋洋地一抬眸,勾唇散漫道:“月家军,月无华。”

听到这个名字,阿史那钦倒是多看了辛尔卿一眼,辛尔卿眼里含着几分戏谑地看着他,开口道:“这位是阿艳公子,是钱东家的客人。”

两个大男人在马车上一坐,马车一下子变得有些局促了。辛尔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阿史那钦问着话,月无华偶尔插插嘴,杨菀之则一直低头在自己随身的板子上涂抹些什么。如此一路,西苑很快就到了。

西苑位于洛阳城西,北临洛水,除却林园游湖之景,还有马场、靶场等供洛阳纨绔游乐之地。杨菀之自是对那林园颇有兴趣,只是辛尔卿想去跑马射箭,月无华骑不了马,但射箭却是长项,杨菀之心想或许换换心情也不错,于是妥协了。

今日辛尔卿出行,靶场自然是被郡主府包圆了,早有下人备好弓箭。阿史那钦看着一身胡服的辛尔卿,见她挽弓搭箭,心下划过一丝赞许:“想不到辛周的郡主有如此飒爽的一面。”

辛尔卿微微一笑,拉动弓弦,弓箭歪歪斜斜地射在箭靶上。她却淡定自若地拿出下一支箭,嘴上说着:“我这人不经夸,阿艳公子倒是捧杀我了。”

“郡主若是不介意的话,在下对射箭略通一二,可以为郡主指点。”阿史那钦的目光落在辛尔卿的侧颜上,只见少女专注地盯着箭靶,屏气、吐息,箭羽脱手,这一次,直直地射中了靶心。

然后她转头对着他莞尔一笑:“可以啊。”

另一边,月无华识趣地招呼杨菀之:“菀菀,我带你去那边的靶场,那边靶子近,你不会,我教你。”

阿史那钦走到辛尔卿旁边,张弓,射出的箭矢极有力度地没入靶心。辛尔卿含笑道:“想不到阿艳公子倒是个神射手。”

“我们草原的男儿,骑射是基本的。”阿史那钦道,“倒是郡主,我原本以为中原的女儿都是娇养的,没成想也会对骑射感兴趣。”

“我听闻草原上熬鹰需要七天七夜,若是让鹰睡着了,梦见了蓝天峭壁,就会前功尽弃。”辛尔卿开口,又射出一箭,这一箭并未落在靶心,偏斜了一点,“可是即便看起来被驯化了,鹰也永远是鹰,不会变成金丝雀。”

“郡主喜欢鹰吗?”

“当然喜欢。”

“那……”阿史那钦看着少女淡然的神色,不自觉道,“等你嫁过来,我送你一只。”

“是以商队的名义送我,还是以我夫君的名义?”辛尔卿转头看他,对上一双透着认真的狼眼。

阿史那钦没想到辛尔卿一早就识破了自己的身份,脸上划过一丝羞赧,故作淡定地拉弓射箭:“明知故问。”

这一箭很是不听话,直接射到了靶子的边缘。看着辛尔卿揶揄的笑脸,阿史那钦只觉得脸上发烫得厉害。月无华在远处拉着杨菀之啧啧感叹:“你看着吧,这个突厥小子以后肯定会被辛尔卿捏得死死的。”

杨菀之倒是欣慰一笑:“郡主能开心就是最好的。”

至于阿史那钦从西苑离开后,又进了抱月茶楼,已经是后话了。双方拉扯了一番后,阿艳商队用马驹换了抱月茶社的茶叶和瓷器,马驹难养,若是能养成,那是抱月茶社自己的本事了。

闵德二年十月十日,圣人封太合郡主辛尔卿为公主,与突厥大王子阿史那钦和亲。次年,阿史那钦成为突厥可汗,辛尔卿为可贺敦。幽兰随着太合公主一同前往突厥,而焚琴的身契则被交到了杨菀之手上。辛尔卿出嫁那日,杨菀之人在洛阳,无法前往大兴,但却托人送来一块精雕的玉牌。

玉牌上雕镂着的,是小轩窗和一枝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