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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微殿中,杨菀之跪在圣人面前,在她身边跪着的除了幽兰还有吉利。辛兆心情依旧不美丽,伸手摆弄着吉利呈上来的烫样。这烫样确实精致,虽是纸、绢和小木料做成,却精细到花窗上的裂冰纹都镂刻出来。有这样的手艺,确实是个妙人。

看着这烫样,辛兆多扫了杨菀之一眼。

小姑娘年纪不大,一身灰色的官服领子都被蹭得脏兮兮的,好像比上次见着更邋遢了。不过人毕竟是刚从天牢提出来的,程思威想着,若是杨菀之显得太干净,恐怕圣人心里会更不爽,因此也没有给杨菀之拾掇一下。

若说早上听完辛尔卿的一番耳旁风,辛兆只是觉得拿杨菀之出气确实有失公允,如今看到这精巧的烫样,倒是生了几分爱才之心。他素来标榜自己为前朝太宗一般的明君,听劝和惜才都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如此,看杨菀之的神情软化了三分。

程思威偷瞄了圣人一眼,见到这一幕,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烫样是你亲手所作?”辛兆开口质问。

“回圣人,是卑臣亲手所作。”杨菀之恭敬回答,垂头听训。

辛兆冷哼一声:“出了这种事,若不是尔卿保你一命,朕今日就将你拉去午门斩了!”

“卑臣监管失职,理应受罚,卑臣叩谢圣人宽宏。”杨菀之再三叩首。

“念在你手艺出众,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重修明堂之事,依旧由你承担!一月之内,我要你做一个新的烫样出来。朕要看到一个比原先更好的明堂,如若不然,朕依旧要治你杀头之罪!”辛兆的视线越过跪在地上的众人,落在了窗外熊熊燃烧的明堂之上。

母皇在位,毁誉参半。而他可不想做这样的皇帝,他事事都一定要比母皇更强!

杨菀之叩谢承恩。看在她如此温驯,辛兆也发不出什么脾气了,摆了摆手叫三人退下。杨菀之虽然捡回来一条小命,但是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轻松。

三人出了宫城,辛尔卿还未回来,单凭三人的身份自然是没法在皇城搭马车的,只能步行。刚走没两步,就见一辆挂着“月”字的马车抛锚在路边,杨菀之和幽兰对视一眼,幽兰点了点头:“是将军府的马车。”

不等杨菀之征求吉利的意见,吉利已经率先开口:“此次火烧明堂一事,月校尉为了替你洗脱罪名,连夜去追凶,如今遇着将军府有难处,于情于理都该帮。”

杨菀之正有此意,上前询问那车夫:“这位小哥可是遇见什么困难?我是营造司的冬工,我看你这马车应当是轮毂坏了,我可以给你搭把手。”

她见那车夫围着车架急得团团转的模样煞是可怜,便上前帮了一把。修个轮毂也不是什么大费周折的事,将军府的下人心细,在车上备着些易坏的零件,在杨菀之的帮助下问题很快解决了。三人正要辞行,却听见马车里传来一道声音:“你这小短腿要走到营造司,怕是太阳下山了还在路上,上车吧。”

杨菀之:“?”

幽兰干咳一声,恭敬行礼:“月公子,奴婢是郡主府上的人,便不与公子同往了。这二位是营造司的杨大人和吉大人,也是我们郡主的朋友,奴婢在此替郡主谢过月公子。”

月无华坐在马车里“嗯”了一声,见杨菀之和吉利二人愣在那里,悠悠地开口:“我今日已经耽搁很久,你们不上车我就走了。”

吉利见状连忙开口:“下官谢过月公子。”

他今日陪着杨菀之在太微殿实打实跪了一个时辰,老胳膊老腿的都要散架了,况且能和将军府搭上关系,何乐而不为呢?吉司簿也是有一颗上进心的。

见吉利飞快地爬上马车,生怕月无华会把自己甩掉的样子,杨菀之叹了一口气,也跟着上了马车。两人在月无华对面坐下,杨菀之拱手道:“多谢月公子。”

“有啥好谢的,你是霜双朋友,今日又帮我修车,客气啥?”月无华兴致缺缺地打量着眼前灰头土脸的小丫头,“我原以为能在营造司做事的女官应当是个又高又壮的,没想到是这么个小芋艿。”

“?”杨菀之再次疑惑。

吉利倒是忍不住想笑。别说,杨菀之今日灰头土脸,看着真像个刚挖出来的芋头。

杨菀之和吉利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看着风度翩翩人模狗样的公子哥,如今已经被洛阳城中的贵女们恨得牙痒痒。每一个见过月无华的贵女,都会叹息一声:好好的帅哥,怎么长了一张嘴!

今日月无华穿着一件月白色交领中衣,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一层粉色素纱蝉衣,腰间用一条水色宫绦将劲瘦的腰身一束,隐约能看见中衣之下胸肌饱满的形状。他一头长发也并未挽起,柔顺地披散在两肩,却在耳边别了一朵粉色的通草牡丹。若是旁人,这健壮的身材配上一身的粉色,多有喜感,偏偏月无华这张脸并无棱角,鼻梁高挺,唇下还点着一颗美人痣,倒是格外有杀伤力的一种美色。

月无华和月霜双作为兄妹确实很像,两个人都是比较中性的长相,在月霜双身上是明艳的英气,在月无华身上就多了几分沉稳的柔美——当然,在月无华没有开口说话的前提下。

杨菀之只看一眼月无华,就觉得这男人美得太犯规,结果正巧对上月无华的视线,不由脸颊发烫,下意识地把头垂了下去,不敢再看。月无华轻笑一声,将桌前的点心推到杨菀之面前:“看你矮得像个小芋艿一样,吃点儿东西长长个儿吧。”

杨菀之内心很想翻白眼,刚刚被这个男人的美色冲击产生的粉红泡泡瞬间破灭。但毕竟坐在人家的马车上,对方还是月霜双的亲哥,于是挂上营业性地乖巧笑容,摆摆手道:“多谢月公子,我不饿。”

月无华见她推拒,“哦”了一声,将点心又拉回自己面前:“也是,你这个年纪想长个儿可能也长不了了,吃太多只会让你变成圆芋艿,还是不吃了好。”

杨菀之这次实打实地翻了个白眼。

月无华又看了一眼满脸渴望的吉利,将点心推过去问:“来点儿?”

“那,那下官就不客气了。”吉利搓了搓手,伸手抓了一块。月无华车上的点心是抱月茶楼做的肉松酥,因着月霜双,将军府现在也都在抱月茶楼订茶水点心了。抱月明茶楼的点心师傅是从吴淞郡请来的,酥点和小笼汤包都做得很绝。月无华不爱吃甜食,肉松酥却是咸口的点心,因此他倒是格外中意。

吉利拿着酥点,一手小心地兜着,细细地吃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月无华倒是没有什么在乎的,吃得马车里嘎吱嘎吱全是声音,两个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看起来很像平儿小时候养的兔子。杨菀之心里无端冒出这么个想法。

月无华见小姑娘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吃食,忍不住逗了几句:“怎么,刚刚给你你不要,是觉得别人嘴里的比较香?不过没关系,为了不让你长成一个圆芋艿,我会把这些酥点都吃完的。”

杨菀之嘴角扯起一个礼貌的微笑,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原本因为重修明堂之事,心里颇为沉重,如今倒是莫名烦躁起来。但眼前这个人毕竟是月霜双的亲哥,将军府的大公子,杨菀之只能保持礼貌。

谁料月无华懒懒散散地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到:“我看你不仅是个小芋艿,还是个软包子。没劲儿。”

还不如那几个相亲对象有意思,那些个贵女脸皮薄,损两句就哭着跑了。

……性格好烂。杨菀之忍不住又翻了月无华一个白眼。

吉利也不知道月公子为什么会是这个性子,眼观鼻鼻观心,低头默默吃着酥点。反正酥点好吃就完事了!虽然杨工和抱月茶楼关系匪浅,但茶楼的点心还是很金贵的,他也就在茶楼刚开业的时候吃到过一次,今日能尝到,还坐了马车出皇城,都是托月公子的福。他呢,沉默是金!

“白眼翻得不错。”月无华补充了一句。

杨菀之已经不想再理这个人了,不再去看那张帅得天怒人怨的脸,闭目养神,思索起重修明堂之事。月无华却是个安静不下来的,开口问道:“坐天牢是什么感受?”

“……呃。”杨菀之思绪被打断,有些不悦地开口,“月公子如果有兴趣,可以自己去坐一次试试。”

“我觉得我们家应该是没有这个机会的。”月无华啧啧两声,伸手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毕竟将军府要死也不会死天牢里嘛。”

“嗯,你说得对。”杨菀之又翻了一个白眼。

“所以你是怎么出来的?霜双昨日走的时候生怕你会被砍了,还叫我找时机替你说说好话呢。”月无华又往嘴里丢了一块酥点,“没办法,我家妹子在洛阳也没朋友,我也不想看着她为了个小芋艿哭上好几天。”

“……”杨菀之心里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这月大公子今日不会是蹲在宫城门口等着进宫捞她的吧?

但想归想,嘴上还是老实回答:“是承了太合郡主的恩。”

“哦,挺好。”月无华喝了口茶水,“那明堂怎么办?”

“……重修。”

“你还挺惜字如金的。”月无华说着,若有所思地往明堂的方向望了一眼,隔着镂花的车窗,能隐约看见高大的建筑只剩下焦黑的残骸,不断有浓烟冒出,整个儿洛阳城都被这浓烟笼罩。见到这般情景,月无华不由冷嗤一声:“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吉利听这位爷这么开口,不由冷汗涔涔。这月大公子讲话可真是口无遮拦!这话说出来,不就是明晃晃地在指责圣人铺张吗?虽说这些日子为了顾着圣人东巡,营造司确实是流水一样的花钱,但他们这些冬官就指着这个张口吃饭,因此也不敢有怨言,哪怕前日段红甑被竺贵妃刁难,营造司还是得尽心尽责。话又说回来,月家有五十万的兵权,又长期盘踞西南,月无华腰板也是硬的。

杨菀之倒是抬眼多看了月无华一眼。

月无华说的,其实正是杨菀之心里沉重的原因,她在营造司自然比月无华更知晓营造神宫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月无华看到的是天子坐明堂,荣享尊贵,而他们在边疆时常为军饷发愁;杨菀之看到的则是一场营造里需要填进去多少冬工的命!

明堂修造,虽然展现了辛周工匠的巧技,却也实打实的是用冬工的血汗一砖一瓦搭成。

但杨菀之已经吃了两次亏,深知官场水深,即便自己只是个七品小官,已经如履薄冰,不由出言提醒道:“东都毕竟是天子脚下,月公子慎言。”

“我说什么了?”月无华满不在乎地摊手,“若这东都连我这个残废随口吟一句诗怀念一下边疆生活都容不得,未免也太可笑了。”

他说完,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杨菀之的双眼,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好像你心中的一切杂念都被他看穿了一般:“其实杨工也是这样想的吧?”

被月无华这样看着,杨菀之下意识向后仰了仰身子,张口,却还是止于默然。

月无华叹了一口气,突然开口喊道:“雁书,一会儿你将我放到将军府门口,然后送二位去营造司。”

“是。”车夫答道。

将军府很快就到了,月无华冲杨菀之和吉利点点头:“在下身体不适,便不陪二位了,二位也好生休息。”

雁书上前要扶月无华下车,杨菀之见月无华起身艰难,下意识地搭了把手:“月公子,小心些。”

忽然被小姑娘一扶,月无华微微晃了神。杨菀之和吉利已经先一步下车,连同雁书一道伸手托着月无华。月无华下车的时候,长发滑过杨菀之的指尖,留下一丝痒意。他只是虚虚地扶了一下吉利的肩膀,然后接过雁书递来的拐杖,嘴上还不忘调笑道:“这拐杖都和小芋艿差不多高了。”

月无华这一起身,属实把杨菀之和吉利都惊到了,月无华身长近七尺,杨菀之将将够到他肩膀,确实是和他的拐棍一样长。月无华冲吉利和杨菀之摆了摆手,叫他俩上车,自己拄着拐进了将军府。杨菀之望着月无华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