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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梓唐毕竟不同于其他官员,他因为杨菀之,对冬官之事也略知一二,他的担忧也正是冬工们面临的真实困境。

此时明堂之内歌舞升平,而明堂之外,已经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的冬官们依旧坚守在岗位上,全力抢修万象神宫。吉利此时已经带着统计好的册子进宫来向柴克岑汇报民居的损毁程度,望着自己这位上司疲倦的脸,吉利不由劝道:“柴大人,要不您先去歇歇,这里我带着王工几个先盯一盯。您可别把自己累坏了。”

“无妨。”柴克岑摆了摆手,不惑之年的他此时脸上已经不可避免地展露出衰老的痕迹,他接过吉利手里的名单道,“先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完,神宫这里把几处主殿先修补了,其余的宫殿可以缓一缓。这些民居比较要紧。”

他说着点了点名单上的几处地址:“这几处住家的大梁都被损毁了,下午抽几个人去检查一下他们家的结构有没有老化,有的话一并报上来,叫他们把该修补的都修补了。这几个坊内建筑密集,常住人员也多,若是房屋垮塌了,经济损失是小,若是伤着人了就不好了。”

柴克岑点的那几个位置都在西南城,那几个坊内聚集的都是些乡里来洛阳作工的人,本身生活就比较困难。柴克岑深知这种人家若是觉得这屋子勉强能住,很可能就凑合住下去了,若是能从地官署拿到灾后修缮补贴,或许能让他们行动起来——不过还是得派吉利专门盯着,若是遇见家里有讨债鬼的,银子都挪用去吃喝嫖赌了,最后屋子垮塌伤着旁人,营造司也得吃挂落。

“还有这几个村塾,明日抽调一些人过去帮着弄一下。——河曲书院这次没有什么损失吗?”柴克岑继续翻看道。洛阳城外有几个村庄,都是有村塾的,柴克岑点出来的那几个村塾是河曲书院出去的寒门子弟开的,束修很低,因此很多寒门会把孩子送去。但相应的,他们也是真的穷。太祖重人才,这些村塾洛阳官府也一直有在补贴,这样才让他们能够一直开下去。营造司自然也会优先考虑这些村塾,替他们减轻一些负担。

“河曲书院那边,曾院长说不用我们营造司操心,不过是有部分讲堂和宿舍的屋顶碎了些瓦,他们已经安排学子自己动手修了。”

柴克岑点了点头。

河曲书院教学生主打一个自主自立,确实省心。

柴克岑这里翻着吉利整理出来的名单,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吩咐道:“吉利,你去给我倒一杯浓茶来。”

因着抱月茶社的经营,如今洛阳城内饮茶之风盛行,而浓茶提神,如今已经成了营造司众人的最爱:去南市买上二十文一斤的散茶,煮上一大壶浓浓的茶汤,一杯一杯喝下去,画上一整夜的图也不会犯困。

除却浓茶能够提升,还有就是卷烟,注意力涣散的时候点上一根。只是卷烟的味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加上营造司到处是图纸和木头,若是点烟的时候点着了,可就成了大事。因此柴克岑不允许冬工们在司内点卷烟。玉机坊打更的人时常会在半夜路过营造司时看见几个熬夜熬得邋里邋遢的冬官蹲在营造司门口的石墩子旁抽卷烟。

吉利这边去倒浓茶时,发现膳堂备的浓茶已经见底了,便等着膳堂的嬷嬷煮茶。这边,又有几个冬工急匆匆跑过来:“柴大人,含璋宫那边的宫人说偏殿的侧梁看着像是有些坏了,匠部的张工如今在乾元宫抽不开身,我们这几个看着那侧梁没什么问题,那个宫人却一口咬死说若是因为我们的疏漏叫着偏殿塌了,就是对贵妃不利,无论如何要您亲自过去,不然就要去接风宴上把王若彬大人喊来……”

王若彬乃是如今的冬官左司空,主管营造和水利,此次也随着圣人东来洛阳。这件事情若是让王若彬知道了,也不是大事,毕竟营造司没有做什么不合职责之事。只是洛阳的诸位还没有摸清楚新皇的脾性——若是换作太祖,直接进入宫宴喊走参宴的官员,怕是要龙颜不悦了。

况且王若彬是水利出身,听闻此次前来洛阳并不会久留,可能宫宴结束就要去处理黄河之事。去年睢阳干旱,有人提出黄河有北溃改道之险状,当时圣人因国库空虚,只派了几个冬官去考察一番,实行了小范围的清淤,之后便搁置了。但眼见着快到黄河春汛,王若彬不放心,故而打算前来汴州府好好整治一番。因此,柴克岑知道,神宫之事能不麻烦他就不麻烦他。

因此柴克岑只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含璋宫的那位骄纵惯了,底下的宫人也是一个赛一个的跋扈,柴克岑到了以后见那侧梁确实无碍,可宫人却觉得柴克岑躲懒,非要柴克岑架了梯子爬上去好生检查一番。柴克岑无奈。

他已经年逾四十,做了营造司的这个主管司造之后,就很少亲自上手干活了。倒也不是他贪图安逸,一方面是岁月不饶人,另一方面,他也相信他的手下具有很强的专业素养,交给他们,也就足够了。可谁叫现在面对的是这后宫中唯一的主子呢?这位主子的事情,他可是一点都不敢怠慢。

柴克岑无奈地撩起官服的袖子,抓着梯子一步一步爬上去。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房梁,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道:“这位姑姑,这侧梁确实无碍。若这侧梁真的有问题,怎么可能承得住本官呢?”

那宫人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好吧,那你下来吧!若是日后这偏殿有什么问题,你们洛阳营造司就等着吃挂落吧!”

“唉。”柴克岑无奈应道。

他顺着梯子往下爬,谁料,他下行时,突然感觉一阵困意,脚底一滑,想要抓住梯子时已经晚了,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在底下扶着冬工想要去接住柴克岑,但他倒下来实在是太快了,那冬工的手伸过去只是给柴克岑起了一个缓冲,柴克岑的后脑勺狠狠地磕在了地板上。冬工呲牙咧嘴地坐在地上,手臂似乎也脱臼了,但柴克岑的状况却更让他惊恐。

“柴大人!”

“太医,快,快传太医!”

……

杨菀之和几个被换下来休息的冬工围坐在柴克岑的床前,柴克岑双面紧闭,面无血色,他的妻儿正坐在外间和太医讲话,吉利挂着一张疲倦的脸,满面愁容。

不一会儿,柴克岑的妻子龚晴走进来,对着丈夫的同僚行了个拱手礼:“诸位辛苦了,太医说外子已无生命危险,只是须得过上三五日才能醒来。我看诸位都很疲倦了,这里有我们家仆照料,诸位先回去歇息吧。将这万象神宫修葺之事做好,就算是对外子最大的宽慰了。”

“龚先生若是需要帮忙,时刻找我。”吉利从怀里摸出一两银锭递给龚晴。龚晴在洛阳城一个女学教书,因此吉利尊称她为龚先生。

“吉司簿这是作甚,我们家家底可不薄。这银子还是自己留着吧。”龚晴推拒道。

杨菀之则抬眼,望见了正满脸担忧地趴在床头望着父亲的、柴克岑的女儿柴姣。她二人年岁相仿,柴姣此时的模样似乎牵动了她的一些回忆,心里涌起了一丝难过。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们这些冬官的一生就是这样的,岌岌无名地活,岌岌无名地死去,留下一座座村房、水坝、庙宇、宫殿。然后天灾毁去、大水冲去、兵燹焚去、随着年岁朽去。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人们走进洛阳城时,无一不惊叹神宫的宏伟壮丽,可没有人记得一代代修建神宫的工匠姓甚名谁。他们不像那些文臣,有建树者甚至能在史书中拥有传记;也不像那些武将,马革裹尸虽然悲壮,却也能被边疆的百姓立碑颂德。等到终有一日,这些宏伟的建筑化为齑粉,他们这些冬官也就随着这些建筑一道永恒地死去。

从柴府离开时,营造司的同僚们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

次日,神宫,太微殿。

明堂作为大朝的地方,自然不是日日都使用的。昨日宫宴,群臣都进过宫了,今日依着圣人的意思,没有什么事情的就都在洛阳的宅邸里安顿一下家事。但辛兆作为皇帝自然是一天都不可懈怠,便坐在明堂以北的太微殿理政。

内史府作为圣人的秘书处,主要官员由四品内史监一人、五品内史丞二人、六品内史令六人构成,负责为圣人起草诏书、管理宫中资料档案等。替圣人起草诏书、记录官员觐见所述一事多半是内史令来做,而因为柳梓唐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备受圣人喜爱,因此常常召他来身前。

今日,便是柳梓唐在太微殿。

上午,王若彬前来太微殿述职,一是汇报洛阳遭受冰雹,营造司在神宫和城内都展开维修工作,并且提起了柴克岑受伤,如今营造司由资历最深的段红甑代为主管一事;二是就黄河之患向圣人汇报未来的计划。述职之后,王若彬便带着几个水部的官员匆匆离开洛阳。

下午,圣人召辛温泰前来,对他进行一些敲打。前些日子有不少官员上书弹劾太子,虽然最终是快要出征的李承牡保了一把辛温泰,但辛兆对这个儿子还是有一些不满的。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得了权力的辛温泰那层“玉面菩萨”的面具正在一点点地崩塌。圣人作为那个万人之上的存在,视角更高,自然也能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儿子如何一天天露出他的马脚。但毕竟太子已立,辛温泰明面上没有犯什么大错,自己的亲儿子,辛兆还是能忍的,只是需要好好敲打。

这边辛温泰前脚刚进太微殿,辛兆还未说些什么,后脚,辛兆的贴身太监程思威就前来禀报:“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辛兆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见竺英已经提着裙摆,眼眶红红的冲了进来。柳梓唐见状连忙低头回避,辛温泰却饶有兴味地看着竺英。

只见竺英一见到辛兆,便盈盈一拜,哭诉道:“陛下,这东都的冬工们实在是太过分了!”

听见竺英这么说,低头回避的柳梓唐忍不住抬眼偷瞄了一眼。

就听这竺英讲了一通含璋宫之事。原来这竺贵妃宫中的那个宫人昨日害怕被贵妃责罚,瞒着没有将柴克岑的事情告诉竺贵妃,今日贵妃知道了,觉得这含璋宫晦气,就想着要换个宫殿。结果没想到营造司修完含璋宫和乾元宫后,就只留了一部分人修缮御花园,其余的都去城里修书院学堂和皇城里的官署了。竺英找不到可住的地方,就去找了段红甑叫段红甑抽调人手去给她把含璋宫旁边的万宁宫拾掇一下,结果被段红甑一口回绝了。

段红甑这人在营造司是出了名的不会做人,他回绝的话一出口,竺贵妃气得心口痛不说,一旁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吉利也差点晕过去。这竺贵妃只见甩了脸色,头也不回地冲到太微殿来告状了。

柳梓唐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个竺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仗着自己母家势大,又是后宫独一枝,还生了皇子,在这宫里是有些无法无天了。这么说来,竺英和辛温泰的性子还真有几分相像,都是会恃宠而骄的人。只是圣人对这竺贵妃的宠爱也是有几分的,何况竺英背后可不是竺家而是竺派,是整个儿旧贵族势力,在孝期未过时,圣人还动不了竺英。

但柳梓唐已经清楚地看出,自己这位主君可是惯会用捧杀之策的。

从辛尔卿到辛温泰,再到竺英,哪个不是在捧杀他们?每每想起这,柳梓唐自己都觉得冷汗发背。

常伴君侧,真是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