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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国的天,永远都是暗沉沉的,浓密的云层低垂在天空,压抑着阳光,使得整个国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面纱。

昏暗的天光里,连九重宫阙上的琉璃瓦也黯然失色,宫墙深院中,云义看着檐下剔透的冰凌蓦然出神。

他又回到了这里。

有宫人蹲下身替他披上厚重的狐裘,将烫暖的袖炉塞到他手里,轻笑着对他说:“太子殿下,皇后娘娘今日难得召您一次,您可要好好表现,尽量让她开心一些。”

他抬起头,眸光平静,脸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悒,缓声轻语道:“母后,并不喜欢我。”

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浮起微不可见的怜悯,“殿下,皇后娘娘她只是病了……”

病了吗?

他透过镂空的花窗看向影壁的另一头。

雍容华贵的妇人抱着裹成雪球般的小男孩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拿着拨浪鼓轻声软语地哄着:“曦儿乖,娘待会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荷花酥好不好?”

这般温和神态,她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

她怀里的男孩长着一张精致澄澈的脸庞,一笑起来,便有浅浅的酒窝,像是新春初融的雪。

他拍着手欢笑:“好,曦儿最喜欢娘做的荷花酥,哥哥也喜欢,曦儿去叫哥哥一起过来吃!”

他说着就要挣脱她的怀抱,妇人的脸色却陡然一变,声若寒霜,“本宫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不是你哥哥!不是!从来都不是,听明白了吗?”

男孩被她吓的面色一白,怯怯地唤了一声:“母后……”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妇人将他按进了怀里,神情无措又慌张:“母后错了,母后不该凶你,曦儿不要怪母后,母后不是故意的。”

云义收回目光,垂下眼睫,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微嘲弧度,跟随着宫人抬步走进了拱门。

见他走进来,妇人怀里的男孩似是想叫他,却又惧于妇人的威严,未曾开口。

云义敛目低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跪下!”

冰冷的声音带着冬日的严寒凛然砸来,他缓慢地直起腰身,目光静悒,声音清冽:“儿臣做错了何事,因何要跪?”

妇人未曾言语,她身后会看眼色的宫人已经走过来,一脚踹在了他的膝弯。

膝骨撞在地上,发出玉石敲击般的声响,疼痛让他的脸色发白,他却咬着唇一声未吭。

妇人发束金环,体态轻盈地走了过来,削如葱段的手指一把拽下他脖子上戴着的符篆,声音凌厉道:“这是本宫给曦儿求的平安符,你有什么资格佩戴?你偷了曦儿的太子之位还不够,连这种东西都不放过吗?”

手指轻轻的攥紧,他跪在地上,感到彻骨的寒冷,却略带倔强地抬眸直视她的眼睛:“可您也是我的母后……”

她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瞳孔一缩,尖声大吼道:“你不要叫我母后,我不是你母后,我不是!!来人呢,来人呢!!打,给我狠狠打!”

跟着他一起来的宫人扑通一声匍匐在她脚下,恳求道:“皇后娘娘不可呀!太子殿下日前才受过风寒,身子骨还未好全,怎能再受板刑?”

妇人却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动作温柔地将旁边的小男孩揽进怀里,将那只刚刚拽下的符篆戴上他的脖子,眼神恍惚,喃喃自语:“这是曦儿的,曦儿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她怀里的男孩却抗拒地抬起了头,“母后,这是儿臣送给哥哥的!你不要打哥哥!”

妇人却恍若未闻,“带二殿下下去歇息。”

男孩倏地哭闹出声:“不要,不要打哥哥……”

声音渐行渐远,重重的板子落下,血色染红白衣,似落在雪中晕开的破碎红梅,他咬着唇,喉间泛起腥甜,又被仓惶咽下。

手中的袖炉终是再也握不住,怦然砸落在地,随之一同掉落的还有他紧拽着的几张宣纸。

“这是何物?”

宫人从地上捡起纸张,粗略一看,上面字迹工整,墨如凤蛟。

她声音微紧,“禀娘娘,这……这是太子殿下所做的功课。”

妇人伸手接过,染着丹蔻的手指微微用力,纸张便被撕成了碎片。

他闭上眼睛,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来,早知结果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眼前突地光怪陆离,场景变化。

他头戴衮冕,身着玄色朝服,颌角还带着稚气未脱的清润,眼神已初俱睥睨之意。

殿内乌泱泱地跪着一群人,对着他参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定三十二年,春。

酆国遭受妖族大举进犯,宣成皇御驾亲征,誓死顽抗,终是不敌,以身殉国。

年仅十岁的太子义,顺应民意,登上皇位。

人人都说太子早慧如妖,颖悟绝伦,必将力挽狂澜,拯救黎庶于水火当中。

可他未曾做到。

尽管,已经拼尽了全力。

山河破碎那一日,他作为酆国最后一任君主,一个即将亡国的君主,静静地坐在上首,手中轻抚着早已准备好的利剑。

国破,君殁,理当如此。

宫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哭成了一团。

那一日,是酆国难得放晴的一天,却在挥舞的妖刀之下,染上令人作呕的殷红血色。

尸体横躺了遍地,鲜血溅在玉色的台阶上,像是被泼了赤烈的丹墨般,灼痛双眼。

眼前的人一个个倒下,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佩剑,用绣了君子兰的绢帕细细擦拭。

耳边喊杀尖叫的声音似乎不见,大殿内针落可闻。

他摘下衮冕,脱下朝服,只着白色亵衣,持剑而下。

亡国者,怎配着冠。

凡人如蝼蚁,难与天争。妖人的利刀刺来的时候,他也握紧了手中之剑。

可有人却比他还快,挡在了他的身前。

刀很快,也很锋利,一刀刺穿了她的胸膛,雍容华贵的脸泛起青白的翳色,染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妇人嘴角血流不止,她开口想说什么,却颤抖着唇,溢出更多的血液。

他俯身去听,听到她干涸喑哑的声音,“娘,对…对不起你…活…活下去……”

剑,哐当一声落了下去。

共同落下的还有她的手指,他双目倏然猩红,渐现癫狂。

一滴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随着他溘然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