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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外头的花搬得差不多了,该起轿了。”

太监老远跑过来搀扶,絮儿适才从险些溺毙的幻境中脱离。

她发了一头冷汗,短促而猛烈地喘息着。嗓子干得厉害,头也疼,骨头也疼,像是遭遇一场酷烈刑罚。

好半天才打起精神,她摆摆手示意身子无碍。抬起恨眼望向陈贵妃,“好歹毒的人,你娘怎么生了孽障出来祸害人间!”

提到她娘,陈贵妃笑着的脸陡然发僵,唇角干裂的皱纹垮下来,老了十岁似的。

她两步扑到窗前,瞪圆了眼睛,脖间青筋暴起,“不许说我娘!”

那声音真是嘶哑,仿佛从前的柔声细语都是精心伪装,粗粝和暗哑才是本真。

絮儿没见过这样的她,没退后反而迎上去质问,“凭什么不让说?你害人杀人,收受贿赂,践踏民生,劣迹斑斑简直是罄竹难书,不是生了祸害是什么!”

吱吱——贵妃指甲扣着窗棂,抓出刺耳声响。

那双凤眼死死盯着絮儿,渐渐滚出泪来,“不许你说我娘。”

声音却像暴雨骤歇,只有淅沥沥的细微残响。

她垂下脑袋,很快烂泥似的倒在墙根,以至于絮儿再看不清她的脸。

太监催促得紧,絮儿正要踱步离开。就听屋内传来两声啜泣,紧着是一连串低声呢喃:

“我娘很苦,你不许说她。她不识字,被牙子卖到县丞家做粗使丫头。她胆子很小的,不要吓她,就说我在京都好,皇上很疼我,我怀孩儿了,都说是男胎,让她忍一忍,我会替她争气的,再忍一忍……”

过后的话因为陈贵妃哭起来再听不清。

絮儿转身离开,忍不住又将这死牢般的屋舍看着。陈贵妃装得孝顺模样,却把李辞哄骗至伤害母亲的路,简直令人恶心。

然而卸下宠妃的脂粉装扮后,她又显得可怜。作为女人,絮儿理解那份可怜。

但不原谅。

那些因为他们贪墨而无法得到赈灾粮的流民,那些过冬没有粮食棉衣的戍边士兵,他们死在浩瀚的历史烟尘里,连一个字都没留下。唯他们有资格提原谅。

絮儿果断回身就走,听见身后传来“当啷”一声响。回神一瞧,门上小洞前落下把长命锁。

窗户重新上好扳子,陈贵妃的声音从洞口传来,一并露出一只疲惫而黯淡的眼睛。

“我没求过谁,算我求你。差人把这个送去惠安,我娘这些年犯糊涂,怕她忘了我。”

其实彼此都知,陈家不可能善终。皇上留她一条活命,陈家其他人不会如此幸运,抄家问斩已成定局。

兴许是提到母亲,让絮儿想到她妈妈,不知她妈在家好不好。穿越过来快一年了,她的肉身在现代是什么状况一无所知。是人事不省的植物人,还是被医院宣布脑死亡已经下葬?

她担心妈妈受不了,恐怕会对着她的病床或者是坟头又哭又骂。

絮儿捡起那把长命锁,见上头有个小圆按钮,轻按上去竟“啪”地打开了。锁里头用细细红线系着一把小钥匙。

“这是什么?”絮儿疑惑。

陈贵妃软声笑了下,很没力气的样子,“是你的造化。”

她封贵妃那年回家省亲,特意藏了个匣子在老家的闺房。里头藏有她苦心搜集的好东西,原本想着李效与李赟争夺皇位时,用来扳倒萧皇后。

如今用不上了,做个顺水人情给白絮儿。

倘若她真有颗善心,替她回家看望陈老太太,这便是白絮儿的造化。

事情说完,陈贵妃再没说话,也没哭。那间晦暗的屋子彻底安静下来,再无人的声息,好似只堆放着一堆无用而讨厌的物件。

絮儿将长命锁收回袖中,关于康皇后的死,她决定带进坟墓。

贵妃恶毒的话里有一句倒是对的,有些事不知道只是遗憾,知道后就成了痛苦。

春风吹得玉兰叶子簌啦啦的响。二月底京城的玉兰花期未至,福建的玉兰想来已是开了,陈贵妃摸黑走向椅子,轻微叹口气。

枯坐着,耳畔传来哗哗的海浪声,海市蜃楼一般。她又变成十一二岁的样子,赤脚踩在沙滩上,看远方的大船张着帆,陆续停到泉州港。

那些南洋的商船会载着好些珍奇玩意,珍珠、珊瑚、沉香木,偶尔也能看见麒麟。

她爹往市舶司衙门公干,她就缠着奶妈带她到海边玩。海风吹得心情舒畅,拣个海螺来听,没听见海浪声,倒听见高声责骂:

“月容,女孩子家要知羞,露脚丫跑什么跑!”

她慌不择路提鞋就跑,身后响起带着金陵口音的骂声:“娘希匹的!鬼丫头越养越野!”

她爹是南京人,三十几岁好容易考得功名,点到惠安县做官。没多大能耐,一辈子都是县丞。

以至于她每次回祖父祖母家都感觉矮人一等,一是族中几位叔伯都在江南当官,官都做得比她爹的大。

二来她不会说金陵话,闽南语他们又听不懂。丫头婆子背地里都在学她讲话,当着她的面也笑。

好在她人机灵,过两次年就学会了。后头来到京师,宫里人又笑她的金陵口音,她很快又改成一口京片子。

不想被谁瞧不起,她靠这口气活着。活到三十六岁,像是再活不起似的,给人拔干了精神,连回忆都费力。

咚咚,窗边有人轻叩。

陈月容泄出点笑,起身挨到窗边,“要是来看我死没死,恐怕会让你失望,本宫活得好好的。”

窗台上的封板被一点一点拆开,露出萧皇后平淡如水的面庞。

“两天没进食,听声音倒是中气十足。”

陈月容笑着轻抚鬓边,“我虽带病,又刚死了儿子,比皇后娘娘倒康健些个,毕竟没有临盆滑胎。”

提起这桩旧案,她像是提起定江山的丰功伟绩,高高昂起脑袋,眸光里全是得意。

不想萧皇后却掩着绢帕笑起来,“那本宫真要谢谢你。”

那胎不是皇上的种。萧皇后怀到临月正愁得不知所措,故意放出风声去,让她动手。

陈月容当成天赐良机,苦心筹谋半个月,终于做了手脚让萧皇后跌落轿子撞到石头滑胎。

不成想,竟是上了当。

陈月容领会意思,顿觉血脉逆流,头晕目眩,只好扶着窗棂勉强站立。惨白的唇好半天才缓出一个笑,“是呀,不然你能做皇后?只怕早被皇上杀了。”

萧皇后命良玉提来一个食盒,温声道:“好歹姐妹一场,你那次帮我,我这次帮你。诺,送些饭菜都是你素日爱吃的。”

陈月容一把将食盒打翻,“想毒杀我?做梦!”

萧皇后不理会,吭吭咳嗽两声,将身上的氅衣拉拢,“犯不着杀你,你哥哥秋后处决,家中亲友一概流放,今日就要动身。这消息不是比杀了你还痛快么?”

陈月容咬紧牙关,扑过来就要撕她的嘴,“是你!是你让人上的折子对不对!”

萧皇后捻起襟口掉落的一片树叶,沉声一笑,“皇上自己提的,说要肃清户部与吏部,必先把一干贪墨凶嫌处置干净。”

陈月容朗声笑起来,“你以为这样能伤我的心?别打错算盘。陈家人的死活早与我不相干,随他们折腾。”

自来听说她孝顺,萧皇后也打听得不少。对兄长亲友尚寻常,尤其善待母亲。

她轻声笑起来,“那陈老太太的死活总归与你相干。”

陈月容贴到窗纱去,整张脸因愤怒而扭曲,“别动她!”

“急什么呢?谁说我要动她。”萧皇后连连摇头。

“若非姐妹一场好心告诉你,只怕你到死都不知陈老太太三年前便亡故了。陈家怕没了老太太你丢下全家不管,就诓骗你说老太太没死。”

顿了顿,又笑,“还傻呵呵尽孝呢,年节送的银子礼物,哪样不是落了陈锦文的口袋。亏得我早年劝你,不要一心扑在那个无底洞,你不听。”

陈月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殆尽,尖尖的下巴细碎抖着,牙齿咬得嗑啦嗑啦响。

“你胡说!”

萧皇后蔑笑了下,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眉眼却藏有悲悯,“咱们被家中推进宫是为什么?还不是为家族谋荣耀。可人得先保全自己,偏你傻得可怜,娘家求什么便应什么。”

陈月容愤怒的眼神从萧皇后挪开,转了一圈,盯着窗外的玉兰树愣神,“我娘是病死的还是老死的?”

“病死的,说是那年元宵看戏,不留神跌了一跤中风,没挨两个月人就走了。”

春光从叶隙穿过,投下满地破碎阴影。陈月容感觉心脏被那些光扎透了,哪里都是窟窿,哪里都在流血。

“多谢你告诉我。”

她肩膀顺着窗边溜下去,沉默半晌才开口,“进宫真像坐牢,连娘死了都不知道。”

似有同感,萧皇后回身去看风吹玉兰树,摘了一片叶子在手上把玩,苦笑了下。

“男人像风,想吹到哪里便吹到哪里。咱们女人是花,栽到哪个地方就在哪里停下。开得美又如何,终归是不能挪动的死物罢了。”

言毕,萧皇后将叶子丢进窗,由良玉扶着慢慢走了出去。

仲春时节,连着出好几天大太阳,竟把宫里的玉兰催得开花。暖风一吹,便是清香怡人的气味。锦鸾宫却有消息传出,陈淑女用腰带悬梁自尽。

因无人在意,尸首臭了才被发现。

她如同枯叶被扫走,就像她从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