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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这方幽闭空间,安静而漫长。絮儿等得脑袋昏沉,不防额头磕在箱里“咚”的一声响。

马上听见外头“咚咚”震两声,像是某种回应。

箱盖被人敲了敲,有人道:“嘶……怎的还有老鼠?这些奴才,早叫他们仔细清扫,一个个偷奸耍滑。回头定要禀明王爷打他们板子。”

还是那个臭小厮!

絮儿附耳贴到木板,听见他蓦地停下脚步,浅笑两声又开始自言自语,“哎,好好一个宝箱,可惜成了老鼠窝。这样大一只老鼠,不知要吃掉王爷多少粮食。还是禀明王爷扔了为妙。”

被人左一个老鼠右一个老鼠地说,气得絮儿胸口起起伏伏。可耐总算等来几个小厮,窸窸窣窣地往箱子套麻绳抬走。

几人抬到院中歇一气,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孟总管也是,箱子没多重非叫四个人抬,这不耽误人早饭么。”

“定是金贵宝贝,王爷怕跌了弄坏。不如打开……嘿嘿。”

“仔细你的皮!王爷的宝贝也敢惦记。”

“来来来,赌一赌,猜里头装的什么?”

“书呗,咱们爷除了书就是书。”

“感觉不像书,这东西中间重四角轻,像囫囵个儿的物件。”

“活的?!”

“该不会……王爷养狗了?”

“养你老娘,快走!去迟了只剩青菜,你吃啊?”

若从前被人说是狗,絮儿肯定冲出去破口大骂。然而她现在只是一个虚弱、痛苦、想撒尿的女孩。

她不敢做动作,任何动作都容易引发大型泄漏。

几人抬着她一路摇摇晃晃,穿廊过槛,像是抬进某间房里。絮儿内急难忍,抡拳砸箱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很快,锁头叮铃咣啷地被人摆弄起来。鼓捣半天,箱子终于打开。絮儿“噌”地站起,与开箱人四目相对。

那人显然比她还震惊,半天空张着口却没说出话。

是廖妈妈。

真乃一次难忘的开箱。

絮儿憋得面色发青,勉强挤出句,“拿、马、桶。”

仆妇们慌慌张张乱作一团,拿马桶的,关门的,放窗帘的,迅速装备妥当。絮儿的膀胱终于得救。

事后廖妈妈端温水搁在盆架,伺候她洗手的时候问起,“王妃如何在箱子里?”

絮儿挠头一想,还得撒谎,“哈哈,在躲猫猫。”

弄得廖妈妈一时语塞。

她只好舔着脸继续编,“今天闲逛到花园,那里好多猫。我带的小鱼干不够,它们追我追了好几里,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在假山石后头发现一个空箱子,正好躲了进去。却不知那箱子竟是王爷要送过来的。”

絮儿一面接过巾帕擦手,一面心虚讪笑。这瞎话编的连她自己都不信。

没想到廖妈妈却连连点头,“是,园里的猫确实多。因别院荒僻,王爷又不叫人打理,不知哪里钻进些野猫,渐渐成了灾。王妃放心,我这就告诉孟管家,买点砒霜药死了事。”

“千万别!”絮儿摇手阻止,“瞧见王爷的院子花草多,快入夏了,蛇虫鼠蚁防不胜防,养些猫抓老鼠吧。”

听闻如此,廖妈妈再不提杀猫的事。絮儿拍拍心口后怕,小猫们不用死了。

忽又想起来问,“妈妈,别院里有小厮伺候吗?声音挺好听,估摸着二十来岁。”

“没有啊。”

廖妈妈边说边给絮儿重新梳妆,跟着疑惑,“不可能有。往前伺候王爷的温玖现如今在管事房当差,还有个存墨在济南的王府。王爷跟前从不叫生人伺候,他一个人过惯了的。”

絮儿有一瞬呆怔。昨夜在别院活蹦乱跳的年轻男人是谁?

那个贱样,莫非是李辞新养的男宠?

因一夜未眠,絮儿此刻困得哈欠连连。没工夫细想李辞是否有病,是否金屋藏男娇。正准备卧床补觉,忽听屋外有婆子说有要事禀告。

婆子恭敬福身,“禀告王妃,昨夜府内遭窃,王妃屋内遗失什么没有?”

惊得絮儿心头一跳,直说:“没有丢,没丢财,没丢人。”否认三连。

婆子笑道:“如此甚好。王爷那儿昨夜遭了贼,踩得卧房窗下满是脚印,侍卫张稳与陆展已经领人在查了。王爷怕惊着王妃,叫我来传话,说这两日便能抓住贼人正法,请您放心。”

这……

王爷大可不必如此费心,贼人就是她自己。

絮儿揉着太阳穴,为李辞没必要的较真苦恼。

忽惊得立起,摸遍全身也找不到那样东西。昨夜偷盗良心过不去,写了张道歉纸条,预备偷了东西放在李辞的箱子里。

真是多此一举!做人就不应该太善良!

絮儿已是悔得肠子发青。如今那纸条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只希望不在李辞的房里。

而那张用繁体字歪歪扭扭写着“对不起”的纸条,此刻正躺在李辞书案上。

他捻起来细观一阵,暗暗忖度书画双绝的白家大小姐,写字居然不如孩童,笔画抖得像锯齿。

不时脑中边浮现昨夜的情形。那张兀自闯入他卧房的贼兮兮的笑脸,越看越不像正经小姐,也不像刺客。

小姐哪有那身手?

刺客哪有那么蠢?

何况,他哪有功夫同刺客费那些口舌。

想起昨夜与她说的那些话,李辞面色微变。本想套她的话,待回神,成了哄孩子。

那样说话的自己真是陌生得可怕。

李辞突然咳嗽两声,为自己的不矜持感到失望。赌气似的往书案敲三下,陈放应声而出,“王爷有何吩咐?”

他几个手指头敲在那张纸条,“去查王妃白絮儿,家中人口,往来朋友,喜欢的馆子、商铺、戏班子,凡与她相关的都去查来。”

陈放深深拱手,“卑职明白。只是……王妃的身家背景上月不是已经查过了么。”

李辞轻抬眼皮,“事有古怪,再查。”

陈放领命离去,李辞脑海中又浮现絮儿翻窗爬进房的模样。

那夜他躺在床上并未睡,隔着一层纱帐,目睹絮儿闯进来把自己锁起来的窘状。

借着月光,望见她俏丽的脸,额间晶莹的汗,翻箱倒柜的手,以及狡猾的笑。

那鬼机灵的笑容好像会传染,刚从他记忆拔出来又浮现在面上。以至于当侍卫张稳和陆展前来禀告时,嘴角依然上扬。

“王爷,这些天好些贼人擅闯别院,前几日推倒矮墙,昨夜又翻窗,抓到之后是发卖到西北挖矿,还是扭送衙门治罪?”

“你们自行裁夺,这点事情不必来问。”李辞说着,唇角牵着若有若无一丝笑。

张稳和陆展歪头对视,分明听见王爷笑出了声。

他恐怕真如传闻中的性情大变,变得古怪暴虐,杀人才开心。两人战战兢兢抹额头冷汗,慌忙行礼告退。

临出门又被李辞叫住,“记着,谁都可以是贼,唯独王妃不可以。”

一个杀手费尽心力嫁给他,接近他。不杀他,反倒想逃。

李辞忽然不想杀这个女人了,留着玩两天解闷。

却让侍卫两人脊背发凉,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分明就是王妃干的。有上夜的丫头见王妃带着集美往别院方向跑。

王爷这是让他们在排除正确答案的情况下,重新找一个正确答案?

两人无奈回现场查勘。晨起一场春雨浇得四处湿漉漉,踩得人满脚泥巴。陆展用树枝边刮鞋底边说:“那样小的脚印,女贼无疑。”

张稳拧起眉毛,“我还不知道是女人?你不想想,阖府哪个女人有这胆量。”

一下说中陆展的胸怀,满府上下只有那个女人能做出这样的事。翻墙,爬树,钻狗洞……无所不能。

可那个女人王爷不让定罪。

垮掉的矮墙已重新修好,脚印被侍卫设了屏障保护起来。

陆展轻提裤管蹲下,再次查看那些脚印。一双鞋底印着精细的芙蓉花,一双印的寻常万字纹。显然是两个不同的人。

芙蓉花鞋印是王妃留下的,和正屋窗台下、罗汉榻上的脚印吻合。至于万字纹鞋印也不难猜,定是王妃的贴身侍女所留。

张稳早没有耐心,道:“一不做二不休,让那个叫集美的丫头抗罪名,横竖是王妃的人。”

陆展不置可否,此前他见过集美一面,那姑娘瘦得厉害,胆子又小,不是能做下偷盗王爷财物的人,只怕拿她顶罪无法服众。可眼下没有更稳妥的法子,只能由着张稳的意思操办。

而絮儿那头,为迟迟不给她定罪烦恼不已。自打王府开始抓贼她主动投案好几次,把孟管家都弄烦了。

这日午间她又冲到管事房,“我就是那个贼,请抓我。”

双手握拳递出去,真诚得让孟管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讪笑打哈哈,“王妃怪会开玩笑。那贼身手了得,王妃一个女儿家,如何做得那样的事。”

絮儿无奈,当场表演了一段自由搏击。把总管房几个年轻管事吓得不轻,那震撼程度不亚于嫦娥仙子下凡倒拔垂杨柳。

表演过后絮儿仍旧伸出拳头,“快抓呀!”

孟管家只好缩着肩膀躲,“好,好,我抓,我抓。”

王爷的死令下在那里,哪个敢抓。

迫于无奈孟总管找来一根极软的绸带捆她,生怕哪里勒坏了,只松松系在腕子上。

将她押送回正院,孟管家叹气,廖妈妈叹气。这已是王妃第十次投案自首。偏生王爷不让抓。

莫非这新婚燕尔在玩老人家看不懂的戏码,他们也是两人玩耍的一环?

来不及细想,孟管家匆匆将她交给廖妈妈了事。廖妈妈又气又乐,这死水一般的隐春园,因王妃的到来真的起了变化。

先是侍卫们满世界抓逃跑的王妃,闹出许多趣事。

又是孟望春那老秃子被王妃耍得团团转,令人神清气爽。

再是从不过问琐事的王爷,问起王妃从娘家带了几个人伺候,有没有月例银子使,简直是桩破天荒的大新闻。

或许,王爷的心思就此活络起来,由此振奋。这场冲喜似乎实打实地起了效用。

打发絮儿歇中觉,看着那张孩子似的睡颜,廖妈妈露出慈爱的笑。

笑里也有同为女人的无奈。

嫁为人妇哪是那样容易被休的?何况王爷那人像片沼泽,越想逃就陷得越紧。

午后初晴,别院空荡荡的寝房只剩李辞一人,春风吹来丝缕花香。

他掀开纱帐,端过床边方案上的茶,透过回字锦花窗,品味这潦倒又崭新的春。

幽居在此第二年,冷不防闯入一个奇怪女人。说是文雅小姐,行动却像个练家子。虽有功夫在身却不杀他,一门心思只想逃。

该说贵妃退步了,送来的人一个不如一个,连大家闺秀的伪装都做不好。还是说贵妃进步了,找来懂得欲擒故纵的高手。

举目远望,今年的春天和往年的春天并没什么不同,同样的春花,同样的残荷,同样的流水。

冥冥之中,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李辞浅呷一口茶,笑了。那笑如同茶汤里被温水包裹的茶叶,慢慢舒开,伸展。

似乎要在这个春天萌发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