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姐离开进了厨房，她老公去倒水，我跟Alice开始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
80多平的小三房，一家五口人住着，稍稍有点小拥挤。房屋装修一般，该有的东西都有，多余的东西基本没有。家具电器都比较陈旧，应该是第一次装修后就没有换，但摆放得井井有条，收拾得很干净。
家里零零散散的小物件不少，用几个收纳箱装着，这是有老人家庭的普遍情况。只要东西还有一点点价值，基本上就不会扔。客厅里的电视正放着一部古老的抗战剧，声音放得很小。现在的电视已经没多少人在看了，除了老人，特别是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待在家里，没人聊天的时候，电视可能是唯一的消遣方式了。
“孩子呢？”
芳姐老公端来两杯水的时候，我随便问了一句。
“放暑假了，大的前几天自己回老家去了，小的也找同学玩去了。”
“成绩怎么样？”
“还可以，大的考上了公立高中，小的下半年也要上初中。”
“上初中是不是也可以寄宿？”
“是的。我们打算让两个人平时都住学校。”
“这样也好，这样一来，你跟芳姐两个都能轻松点。”
这时候，英子从厨房里冒了出来，坐在Alice的身边，却是看着我说话。
“你们怎么才来？”
“还不是怪她，我在她楼下等了两个小时。”
Alice白了我一眼，都懒得理我。说起来要怪还得怪我，谁让我一次弄那么久？
“主任，你骗人。Alice今天妆都没化，怎么可能要等两个小时。”
“这个，你就得问她了。”
“做领导的，非得有错都要找个下属来背锅吗？自己做事情磨磨蹭蹭的，还怪到人家头上。”Alice开始反击了。
“多磨蹭一会不好吗？”这话也只有Alice能听懂。
“要磨蹭你自己磨蹭去，别拉着人家一起下水。”说这种语带双关的话，Alice从来不会输给任何人。
“英子，我们不理他，离他远点，哪天他把我们卖了，我们还要替它数钱。”
我一脸苦笑地看看了芳姐的老公，芳姐老公却是表情木讷，看不出有什么波动。
“主任要卖也只会卖你，不会卖我的。是吧，主任？”
“为什么只卖Alice不卖你？”
“我不值钱呀。你看Alice，不化妆也这么好看，满面红光，皮肤白里透红的，谁看了都想亲一口。Alice，你早上是不是偷吃什么好东西了，精神这么好。”
“本小姐天天精神好！倒是英子你，今天一大早就来芳姐家，是不是芳姐给你开小灶了？从实招来。”
“就不告诉你。谁让你有好吃的都不拿出来分享。”
“我今天早上确实吃了好吃的，你想吃吗？想的话，下次带你一起。”
Alice说完这话，还偷偷瞄了我一眼，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这个傻妮子，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冷言冷语，有什么可乐的。
“好呀，那就这样说定了，下次叫我一起。”
“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别忘了带上你们的芳姐。”芳姐也从厨房走了出来，还解下了围裙，代表着一桌丰盛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忘不了芳姐你。有好事，自然是要雨露均沾的，是不是，主任？”
饶是脸皮再厚，听到这话，我也是有点不好意思的。还雨露均沾呢，你Alice一个人我都招架不住，再来俩？是不是要搞个四人大被同眠？我倒是没意见，就不知道芳姐和英子愿不愿意。哦，还有旁边这位大哥。
“你们女人的事，不要拉上我！”
“好了，有什么好事吃完了再说，都上桌吧。强子，你去拿瓶酒来，陪主任喝两杯。”
芳姐家的餐桌是一张长方型的小方桌，平时一头挨着墙放，正好坐五个人。拉出来后，两边各坐两个，一头坐一个，正好六个人。我严重怀疑小孩子今天出去玩，是被强制打发出去的。
芳姐先扶着家婆在一头坐好，然后自然是坐在边上好照顾家婆吃饭。Alice拉着英子抢先在靠墙的一边并排坐了下来。另一头是主位，我自然不会去坐，最后只剩下芳姐旁边的位置了。
“英子和Alice要不要也喝点？”
“主任喝，我一会帮他开车。”
“Alice不喝，我也不喝。”
“那你们就多吃点菜。就简单的弄了几个家常，也没做什么准备，还弄得英子一大早就过来帮忙。”
“家常菜好，有家的味道，何况还是芳姐亲自烧的。阿美这丫头片子经常吵着要来芳家吃饭，临了，还是舍不得放下一个臭男人。”
我扫了一眼餐桌，7菜一汤，有鱼有肉有鸡有虾，家常菜是家常菜，但也不是一般的家常菜，还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在深圳，不是真正的亲戚朋友，一般是不会带到家里来吃饭，要请也是找个饭店了事。这桌家常菜里，有芳姐的感情在里面。
“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别忘了，这桌上还有两个臭男人。来，大哥，不理这个疯丫头，我们喝酒。”
“主任，第一杯酒我敬你。我嘴笨，不会说话，这杯我干了，你随意。感谢主任一直以来对刘芳和我们的照顾。”
说完，也不等我反应，芳姐老公就一口干了杯中的酒。洒是泸州老窖，52度的；杯子是喝水用的塑料杯，虽然只倒了一多半左右，怎么也得超过一两。一杯下去，芳姐老公的脸立马就红了，赶忙动手夹了两筷子菜吃下去。
我苦笑了一个，也把杯中的酒喝了。
“大哥好酒量。”
“他也就是二两的量，就是虎，不知道分寸。”
“我能喝三两。主任，我给你倒上。”
老实人说可以喝三两，那就只能喝三两，也许还要少一些。如果肖刚跟我说他只能喝三两，我会默认他的酒量是两斤以上。
“大哥慢慢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芳姐做的菜色香味俱全，看着就食欲大振。”
“主任喜欢就多吃点。”
说着，芳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我碗里。我夹起来放在嘴里慢慢是吃着，一是小心鱼刺，二是故意放慢速度，我可不想跟一个虎人一杯接一杯的干喝。
“芳姐这鱼烧得真不错，鲜嫩鲜嫩的，而且咸淡适宜。”
“嘻嘻。主任，这次你的观察没有入微。今天的鱼也是我烧的，上次你说我做的菜比较咸，今天我特意少放了些盐。”
在这里等着我呢，这英子也学坏了。
“我就说呢，今天这鱼好吃是好吃，怎么还有一股山歌的味道。”
“你就贫吧，今天栽英子手里了吧？看你以后还欺负不欺负老实人。”
“Alice别这么说，主任是好人，从来不欺负人。”
“小屁孩才分好坏人。”
“我原本也不相信有好人坏人之分，自从主任来了之后，我又相信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主任，我敬你。”
芳姐很慎重地端起杯，还站了起来。我连忙也站了起来，很自然地把手搭在芳姐的肩膀上，把芳姐按了下去。
“芳姐，你要这样，这顿饭就没法吃了。相识就是缘，大家五湖四海的聚在一起不容易，没必要敬来敬去，高兴就一起喝，有事就一起扛。来，都来，我们一起喝一杯。”
第二杯下去，也就是一人差不多三两下肚了。芳姐她们三个女的喝的是王老吉，是没什么的。可怜芳姐老公，眼看就到极限了。
“啊啊……”
芳姐家婆吃完饭了，要下桌。老人家左手和左脚是可以自己动的，所以也不需要人喂饭，用勺子就可以自己解决，但需要人给她夹菜。
老人家有饭后午睡的习惯，芳姐起身，干脆直接把家婆扶到房里去了，安顿好后又回到饭桌上。
“主任，你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刘芳经常在我耳边说你有多好多好，老哥我佩服你，也羡慕你。”
芳姐老公一边用颤抖的手给我倒酒，一边不停地说着。平时话少的人，喝多了是不是话都很多？眼前这位大哥又要一口闷了，我赶快把他的手按住。
“大哥，你慢点。要不，今天我们就到这吧，多吃点菜，然后吃点饭，再聊聊天。”
“不行！今天就是专门请你的，一定要喝好，喝好。”
说完，又要来跟我碰杯。我抓住他的手，把杯子按回到桌子上
“好，好，我们慢慢喝，有的是时间，不急，先吃点菜，说说话。”我端起杯来撇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主任，你知道吗，我来深圳快20年了。这次我妈病了，生这么大的病，差一点人就没了，没有一个同事、朋友来家里看过。你说，我做人是不是很失败？”
“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人情冷暖不外如是，这不是大哥的错。”
“可主任你却来了，前前后后的来了好多次，还带了这么多人来帮忙。主任，我替我家刘芳谢谢你。”
说完，又去抓酒杯。我抢先一步把酒杯抓到手了，转手递给了芳姐。芳姐接过酒杯，放在一边，起身来到老公身边，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不喝了好吗？让主任吃点东西，我扶你去房里休息一下。”
芳姐老公把芳姐的手摔开。
“今天是我们做东，主任都没喝尽兴，怎么就可以不喝呢。你坐回去，我跟主任说说话，我有好多话要跟主任说。”
想想也是这个理。芳姐无奈的又坐回了我身边，还轻轻地用胳膊碰了我一下，示意我悠着点，别把她老公玩坏了。
“大哥别激动，你有话慢慢说，我听着呢。酒就先不喝了，我平时也不怎么喝酒，三杯下去，也就差不多了。”
“我在公司做了十年，整整十年，没有请过假，没迟到早退过。今年我家里遇到事了，就多请了两次假，公司说开就把我给开了，凭什么，你说这是凭什么？”
“资本家唯利是图，都不是好东西，大哥不用跟他们一般计较。”
“不，不一样的。刘芳也一样请假，还一请就半个月，你非但没开她，还给了她三个月的带薪假。主任，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我不是资本家，我也是打工的，知道打工人的不容易。”
“你不是打工的，你是我们家的贵人，是刘芳的贵人。”
“芳姐是我姐，帮她是应该的。大哥，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说点高兴的。”
“芳姐不是你姐，不是！她只是你的一个下属。公司把我开了，还扣着工资不给我，补偿也不给我。都欺负我老实，不敢闹事。是你，是你请律师帮我把钱要了回来。请律师很贵的，我知道很贵的。刘芳，把公司赔偿的钱全部拿给主任，这是主任要来的，就是主任的，没有主任，我们也拿不回来这些钱。”
“大哥，你喝醉了。那些都是你的血汗钱，是你应得的。我跟芳姐说过，这事对我来说就是举手之劳，你不用这样的。”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就能帮我解决我拼了命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主任，你是这个，你了不起。”说着，芳姐老公朝着我举起大拇指。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喝口水，然后到房里去休息一下。”
芳姐闻言，朝我点了点头，转身去倒水。
“主任，你看不起我。我们喝得一样多，你就要让我去休息。你是这个，我就是这个。在家里，从来都是我听刘芳的，而刘芳又只听你的。”
芳姐老公又朝我举了举大拇指，又后大拇指朝下，指向自己。
“大哥，芳姐听我的，那是工作分工。工作之外，我跟你一样，也要听她们的。现在女人都翻身了，骑在了我们男人头上。”
我指了指Alice和英子。
“你骗人。你让刘芳去倒水，她就去倒水；你让刘芳扶我去休息，她就过来扶我。你骗人，我没醉，你骗不了我，我还能喝。上次你说刘芳是个好女人，我娶了她是我的福气，是我的福气。可我是个窝囊废，我配不上刘芳，我享受不了这个福气。如果刘芳嫁的人不是我，而是主任你就好了，她就可以不用跟着受苦受累了。”
这是什么话？Alice一脸玩味的看着我，英子则是已经被惊得张大了嘴巴。这时候，芳姐也端着一杯水过来，气得狠狠地在她老公的头上拍了一下。
“说的什么屁话，不能喝就别喝，在主任面前闹这么大的笑话。”
芳姐老公一把抓过芳姐的手，我吓了一跳，还真怕他借酒发疯打芳姐。可芳姐的老公并不是要打芳姐，而是就这么抓着手，温柔地看着芳姐。
“芳，我没说屁话，我真的没说屁话。你跟了我快20年了，在我们家做牛做马没享一天福，我对不住你。现在我失业了，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不能出去工作挣钱了。你一个人要上班养这个家，还要一边照顾我妈。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心里有怨言，我能理解，真的，我能理解，都是我拖累了你。你还年轻，又温柔，又漂亮，还会做饭，会收拾家务。而我呢，啥也不是，啥也不会，煮锅稀饭也能煮糊，我根本配不上你。”
“别说了，几十年的夫妻了，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你好就是我好，我好也是你好，我从来没有怨过谁，更没有怪过谁。”
“不，我要说。当着主任，当着你同事的面，我要说。你的主任来了有半年吧？主任来了之后，你就变了，笑容变多了，跟我谈公司里的事也多了，每天出门化妆的时间也长了。这么多年了，你的喜好和生活习惯我都一清二楚，什么时候不变，偏偏主任来了你就变。这半年来，你在我面前提到另一个男人，而且说的都是好话，比过去20年都多。你喜欢你的主任是不是？没关系，喜欢就喜欢，喜欢也是应该，主任这么优秀，跟他一比，我就是一坨屎，一坨屎！别拉着我，让我说完，让我说完。你主任也喜欢你，我看得出来，他这么尽心尽力的帮你，早超出了一般的同事关系，朋友关系；主任，你说，是不是？是不是？看看你们两个并排坐在一起，多般配呀。你们在一起，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语不惊人死不休是吧？我蒙了，芳姐也蒙了，英子更是把嘴巴越张越大，大有再也合不起来的趋势。唯独Alice坐在那里，看看我，又看看芳姐，再看看芳姐老公，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轮流转动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芳姐的老公说完这段惊天动地的话后，还拉着芳姐的手，同时拉起我的一只手，把我们两人的手放在一起。
“主任，以后刘芳就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待她，好好待她，她是个好女人，好女人……”说着，说着，身体一歪，倒在了桌上。
尴尬，前所未有的尴尬。我跟芳姐各自的一只手还叠在一起，就简单的叠在一起，没有移开，也没有去握。屋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芳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行清泪顺着眼角静静地流淌了下来。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我。我快速地缩回了手，看向Alice，叫了一声。
“Alice！”
“哦。”
Alice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起身走过来扶着芳姐。英子也走了过来，扶在芳姐的另一边，两人一左一右地把木偶一样的芳姐弄进了房间。
我再留下来已经没意思了。看了看芳姐进去的房间，再看看她家婆的房间，然后看了看趴在桌上的芳姐老公，轻轻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施施然走出来芳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