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百里归山这次再听贺皎皎谈到顾师玄，心中没了从前那般的介意。
他亦知晓贺皎皎是在岔开话题，侧过头看了贺皎皎半晌，又转回头，应声：“嗯。”
“三师兄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他三灵根出身，一路修炼到启明宗内门亲传的位子上想必也吃了许多苦头，但他这么多年始终记得你的好，也想要报答。”
贺皎皎淡淡道：“我觉得你可以试着敞开心扉了，总归现在你离开了囚仙牢，仙门也没急着抓你，不会有人再觉得只要和你走近了的人都是邪魔。”
她随手拿了根掉落在地上的梨树枝，用树枝尖尖的那一头在地上拨弄着花瓣和泥沙。
“我正是知道师玄一路走来不容易，从前才不想连累他。”
百里归山垂眸，看着贺皎皎执着的那根梨树枝尖尖，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师玄开灵识，亦是我教的。”
“你教的？”贺皎皎手中的动作停了一停，只是转瞬便想到了答案，“三灵根的资质算是较差了，虽相生相辅，但到底不易修仙，而且三师兄天生身有残疾……你教了他五蕴开灵诀？你教他开灵的？”
“嗯。”百里归山点头。
“我遇到师玄时他还只是个黄口小儿。”
像是想起了从前旧事，百里归山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
“那时我与江曳，还有后来遇到的白如纯，刚剿灭制造清河村瘟疫的邪魔，我……我尚不知贺泠已遭江曳杀害，只当她是有事离开，便将那方帕子和聚灵琮留在了清河村以作信物，与江曳一道欲去寻她，所以继续留在了鹿鸣城，一直在清河村附近的村落逗留。”
“疫病虽是在清河村横行，但不代表没有扩散向周围的村落，我们一路寻了好几个村子，一边找她，一边用她留下的药治病救人。”
“呵。”他忽然笑了一声，似是自嘲一般，“若是在遇见她之前，我与江曳快意江湖，自诩大道无常，只会用手中的一柄剑斩妖除魔，却从未想过去救助那些根本救不完的弱者……人与蝼蚁无甚区别，有强者便会有弱者，我一直觉得我只能顾念眼前。”
“可是遇到贺泠之后，你的道变了，你心软了，愿以一己之力救世人了，是么？”贺皎皎侧头看着百里归山。
感情能改变人许多，最寻常的，便是叫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只可惜，后来清河村疫病结束雾霭散去，温柔了许多的百里归山也再不能与贺泠共看星河万里。
百里归山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他点头，“是，也正是因为这些改变，我在某个破败的村落里救下了年幼的师玄，那时他已被疫病纠缠了许久，且无父无母又天生残疾，看着骨瘦嶙峋，已快死了。”
贺皎皎眼眸一动，难怪顾师玄修到如今的境界尚且如此体弱，原是幼时遭逢苦难和疫病落下了病根。
百里归山又说：“江曳劝我不要浪费力气，只道救下了师玄他也活不过几年了，可我想起了贺泠，她身若蒲草却仍坚韧地活着，靠一己之力挽救回了那么多生命，眼前的师玄尚未咽气，而我满负一身灵力，为何试都不试一回？”
百里归山想起了那时的顾师玄，瘦弱得不似寻常年岁的小儿，脸色惨白看不出一丝血色，佝偻地缩在檐下一角，双腿残疾处已溃烂，天边早有盘桓着的鹰隼在等他咽下那口气好饱食一顿。
而顾师玄在听到他与江曳争论后，微微睁开了眼皮，露出一丝缝隙看着他们。
那双桃花眼好看，即便是人要病死了，也能看得出是极好看的。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百里归山，看着江曳，没有千娇百媚，没有勾魂摄魄，只有浓浓地求生之欲。
像是那被埋在土壤深处的，干涸、弱小、无力的种子，却仍旧拼了命地向上破土生长。
顾师玄想活下去，他朝着百里归山，微弱得看不太出地动了动嘴，无声地道：“求您救我。”
“师玄求生之志让我无法放弃他，我不顾江曳的阻拦，用了大量的灵气救下了师玄，后来我又见他身有灵根，只是当时五蕴未开，便将五蕴开灵诀教给了他，想着他既出生在鹿鸣城却身有灵根也是机缘。”百里归山道。
“五蕴开灵诀最是适合伪灵根和灵根资质差的人，你自创五蕴开灵诀，也是因为自己本就是伪灵根吧？你知晓何种功法最为合适。”贺皎皎接话。
不得不说百里归山是修仙奇才。
在百里归山之前，伪灵根，乃至四灵根、三灵根的人，都被当作修仙资质最差的那种，寻常这样灵根的人，即便是出生在东洲仙门，也大多与鹿鸣城的凡人无异，修不成什么样子。
便是那些仙门世家，用大量的灵宝、灵植、灵药往那些人身上砸，上天入地地搜罗功法给他们练，也不会有什么进益。
可百里归山，一个伪灵根却修成了叱咤月淮洲的顶尖人物，修仙时东洲仙门无敌手，修魔时又做了西川魔道第一人，不得不说他十分聪明，且在领悟功法、运转灵气为己所用等方面有极高的天赋。
他深知伪灵根等修仙无望是因着灵根杂乱，因此他自创五蕴开灵诀，广纳天地灵气于自身丹田识海之中，源源不断地补充着杂乱的灵根所消耗的灵气，逆转了入不敷出的局面，从而使得自己一步一步，越来越强。
“师玄是三灵根，他亦能用五蕴开灵诀广聚灵气，而且他自幼历经苦难，绝不会看不起这基础的功法，练久了自有惊人的成效。”
百里归山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也幸得他坚强努力，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身体好了之后，一路坚持修炼百年，最后入了启明宗还成为了内门亲传弟子，这是他的造化。”
“原来如此。”贺皎皎又听得一段往事，微微摇头晃脑，“所以三师兄素来敬谢你，并且在元清门被灭后，也坚决不信那是你所为，百年来都一直在想要救你出去。”
这么一想，顾师玄偏执是偏执了些，可当真是个忠善之人。
“是。”百里归山道，“他能有今日之成就实属不易，我已堕魔，自然不愿因自己的名声再去拉他下水。”
“但你们其实都是在为对方着想，其实名声不名声，修仙还是修魔的，远不如真心实意重要，你救他生还，还替他改了命运，他自当以身相报无怨无悔，三师兄若知道这百年来你不理会他是为他好，他定然也会开心的。”
贺皎皎深吸一口气，转回了头，将手中那根折断了的梨树枝深深插入了泥土里。
“正如你自己所说，大道无常，那证自己的道就是了，而你一味介意仙、魔的身份，不还是将自己置于了别人的规则之中？不必要，也不重要。”
“这断枝掉落也并非它所愿，而我将它重新插在土里，能否再生根发芽恢复生机，亦是它的造化。”
贺皎皎站了起来，站在百里归山面前，微微逆着光，纤细的身影笼住了百里归山。
“你我皆是伪灵根，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修为与成就，不应该一味地耽于情感，耽于一些不必要的苦楚。”
“我视你为伙伴，自然从未忘记过要与你翻案一事，且如今天魔族蠢蠢欲动，只有阻止他们才能保你我、天下的安危。”
“所以？”
百里归山听得出贺皎皎是在宽慰他，却也听得出贺皎皎话里有话，她一直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有想要办的事就会努力去办到。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将我当作贺泠，也希望你好好地接纳自己、接纳现实，与我一道阻止天魔族。”
与她一道，揭开太初之境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