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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宁十六年,时值初夏。

距离上次出门游玩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了。许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汀兰院。

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悄悄地穿过院子里的梨树,撒下了一层层金粉,耀眼刺目。

黛色的翘檐上落了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一地残白,徒留枝桠。只见新叶,不见旧人。

许知意此时正端坐在树下的桌子旁凝神临摹着字帖,纤细皓白的手臂在砚台与宣纸间来回游走。偶尔还端起茶盏轻轻抿几口。

一袭暖黄色薄纱交领裙在和风的撩摆下翩翩摇曳。鬓间的火红色绢花在午后骄阳的照耀下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泛出淡淡的光泽。

她总觉得自己的字还不够飘逸洒脱,于是让秋橘寻来了汴都时下最炙手可热的字帖———十三先生的字帖。

他的字当真笔走龙蛇,落笔生花。一笔一划透出无尽的洒脱与不羁,又暗藏着似水柔情。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写出这种笔锋?

突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方难得的清静。

桂嬷嬷此时惊慌失措,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道:“小姐,出大事了!”

彼时正在静气凝心地描摹的许知意闻言,手下倏然一滑,字写歪了,一大滴墨水溅落在纸上。

原本干净整洁的纸张慢慢晕染出未干的墨花。

这一张,到底是练废了。

许知意抬头望向桂嬷嬷,只见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深知必是出了大事,而且还是和她有关的。

“我们回房再说。”

顺便把正在外头浇水的秋橘也喊了进来。

主仆三人一进门就把门窗关紧,以防有旁的人偷听。

三人团团坐在桌前,气氛是从未有过的压抑与恐惧。

桂嬷嬷道:“小姐还记得元宵灯会那天,在茶肆二楼看见的那个男子?”

许知意一脸疑惑,这关苏小侯爷什么事:“嬷嬷的意思是?”

“今早小姐不是遣老身出府采买天热要用的凉扇吗?”

许知意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点了点头。

桂嬷嬷见状继续开口:“走累了老身便在茶肆里歇了歇脚,结果却听到了他们说……”

桂嬷嬷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尽量压低了声线,喁喁细语。

“许府的二小姐许知意与陆大人的小儿子陆云起有染!一个个说得像真的看见了一样,真是气死我了。老身又不好当场反驳,怕闹得不可开交,只能匆匆返回告知小姐。”

秋橘满脸疑虑,神情和许知意别无二致:“可是小姐看见的不是苏家小侯爷吗?而且完全没碰面啊,怎被传成这样?”

许知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是怎么混为一谈的,她也很想知道。

何况陆云起又是哪个大人的儿子,她听都没听过,何来有染一说。

空穴来风必定不是好事,想来背后之人定或许是冲她而来的。但目的为何仍未可知。况且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在是想不到会与谁结怨。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子的罅隙掠进来了,跳跃在深棕的桌台上。一闪一闪的,似乎在尽力给这个房间的人带来一丝美好。

“想必府里瞒不了多久了,小姐要早做打算。”桂嬷嬷在房里坐立不安,踱来踱去,甚是担忧。

许知意若有所思,定是有什么牵扯才会把他们两人绑在一起:“嬷嬷可还听到别的话?比如有什么证物之类的?”

桂嬷嬷摇头:“老身并未听见。”

“那陆家那边有什么动静?你现在出府一趟,探听一下虚实。要是有人问,便说我身体不适,想请大夫过来诊治。”

如今许知意的身体确实离不开大夫。少时寒冬缺衣少炭,寒气入体,膳食又跟不上,落了一些病根,总是比寻常人更容易得风寒。往日也常请大夫上门,这借口倒是合适。

桂嬷嬷一下子就明白了许知意的打算,点了点头,开门出去。

许知意思索了一会,一双澄清的眼睛看向秋橘:“你去府里各房打探,尤其是方氏那边,我怀疑此事与她们有关。”

秋橘会意地点了点头,因着事态紧急,不再多言,立马跑着出去了。

室内突然静谧无声,只有桌边的那几枝月季仍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许知意步履蹒跚地走到桌旁,磕磕碰碰地坐下,肩膀耷拉,疲惫无力,感觉身体被抽干了力量一般。

为什么这种事又发生在她身上?为什么阿娘要离开她?就不能好好陪她长大吗?

阿娘的忌日,父亲未曾来过院子里一次,她忍了。

凛冽的寒冬没有炭火,没有防寒衣物,她忍了。

姐妹可以上学堂,她却因无人过问而错失结交良师的机会,她忍了。

父亲出门带回的新奇玩意,她从没有,她也忍了。

很多很多次,她都忍了。可是她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许知意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却终究不敢肯定自己心中的答案。

或许她们觉得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她的存在便是为她们的人生铺路。

漆黑不见天日的生活里,清白与懦弱便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许知意沮丧地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可笑地摇了摇头,眼泪瞬间喷涌而出。此刻的她再也没有往日的坚定与力量。

众人面前伪装自己,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放下心里的戒备,彻彻底底地流露出心中的脆弱和无助。

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自然渴求有人能保护她。

顷刻,天边的云霞被乌云笼罩了,一场大雨即将来袭。

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无情地敲打着梨树的枝桠,那仅余的几片残瓣也于风雨中飘零落败。

许知意猛得清醒过来,今日确实过分放纵了,这是最后一次为这样的自己难过了。旋即敛了敛心神,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双眼恢复清明,依旧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脸。

她眼下要解决问题,而不是问为什么。

尘世中人皆道山重水复疑无路,却未曾料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