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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一时默然,垂下眼睛不语,很是感伤的模样,余莺儿便又安慰她几句。

“这些日子我一如咱们商量好的,并未在皇上面前提起过眉姐姐一次,免得让皇上想起更加烦心。我前些日子托了芳若姑姑在那帮忙照顾眉姐姐。”甄嬛下意识看向周围,压低了声音,“眉姐姐这会子递了信出来。”

余莺儿叫宫人都下去,顷刻间殿内只余她们二人,甄嬛才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叠的方正的宣纸。

“嬛儿:饭菜有毒,得敬嫔相助,无虞。敌在暗,不可轻举妄动,请务必自保,勿为我操心,与莺儿互为依靠,以待来日。”

甄嬛脸色肃然,她看向余莺儿似乎想寻求答案,“有人想杀人灭口。”

“敬嫔与姐姐同住一块,若姐姐那出了错漏敬嫔怕是也要被人拿住难逃罪责,且眉姐姐与她一向交好,她必然会护着眉姐姐,先别担忧。”余莺儿说,“现下眉姐姐还能书信提醒你我二人,便知她未自暴自弃,只要我们在,眉姐姐就还有希望,我们应该如眉姐姐所言,静静等待机会。”

“是,以待来日。”甄嬛又皱起眉头,语气夹杂着不安,“温实初从家中给我带话,刘畚迟迟未能抓捕,究竟是被灭口还是逃得千里之外,我心里不免忧烦,怕姐姐没有能沉冤得雪的那一日。”

“等,就要耐得住。敌在暗,我们在明,她们对付了眉姐姐,很快就会是你,是我,若我们沉不住气,一个都逃不掉。”余莺儿警醒她,“姐姐你要记住,我们不得不防范,你盛宠已久,而我高调诞下皇子,她人已视我们为眼中钉,不管是皇后,华妃抑或是其他嫔妃,人心难测,我们现在,只有彼此了。”

甄嬛眼神凝重起来,从她得宠那一刻起到如今的盛宠不衰,不知是多少人厌憎的对象,眼巴巴想看她跌入深渊的都在暗处蠢蠢欲动,只等她露出破绽便争先恐后蜂拥而至将她撕碎,她早已退无可退,惟有一争。

“我们几人又何曾害过别人,一味的隐忍从不生事,可却还是有人想要了我们的命这样歹毒。陵容的嗓子,眉姐姐的身陷囹圄,还有为你接生的产婆,狠毒到每样都令我惧怕心惊。”甄嬛紧紧握住余莺儿的手,陵容受挫,眉庄落难,莺儿侥幸逃过,而她连敌人都看不明,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和莺儿被动到只能遭人暗害,而自己毫无应对之力,既然有人要斗,那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莺儿,我既是你姐姐,一定会护住你。”甄嬛深深看着她。

两人交握的掌心温度与她眼中满涨的情绪,准确传回余莺儿心中,她笑起来回望甄嬛,点点头,“不止是姐姐护住莺儿,我亦尽全力护住姐姐。”

她们心照不宣地将安陵容排除在外,聪明人之间,落下一个带有感情又夹着利益的稳固缔盟。

滚烫的热茶已经变成可以顺畅入口的温度,甄嬛端起那盏放下的茶,欲品了起来。

“是什么味道。”甄嬛却未立刻饮下,她细嗅几下,确认般闻了闻手中的茶杯,又觉不像,她有些疑惑,“你殿中似乎有股异香,之前从未闻过。”

“噢——你说的这个吧,是卫临调制的香。”余莺儿眼神转向桌上放置的一盏插瓶桂花,“见过血的殿中下人们再怎么打扫也难免有股味道,我一闻到就想到昨日的痛苦,心里很不舒服。院中折下的一从桂花香气稀薄掩盖不住,卫临那有自己调制的一种香,除了寻常香料外还掺杂了一些草药,可以安神。熏香味重,六阿哥还小若在我这便不太好,苏木聪明,是将香料碾碎了糅在水中,再泼洒在桂花上,融合了多种气息,我倒是觉得好闻得很,味道独特些。”

“左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掩盖一二罢了,尽量不让自己闻到那股子血腥气,少些烦恼,但那痛苦我怕是一年都忘不掉。”余莺儿无奈地说。

不止香味,这法子也是有些独特,甄嬛笑笑,饮茶的手微顿,突然面色一僵,缓缓转头盯着那盏花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她很小地出声,像是自言自语:“掩盖?”,忽的她又恢复如常,只是眼中寒意乍现,“是啊,掩盖住就好了。”

见她如此,余莺儿眸光一闪,也露出一个莫名的神情,等甄嬛回过头来,她迟疑问道:“怎么了,这香有什么问题吗?”

甄嬛摇摇头,整个人的状态似乎和刚才有些不同,具体何处乍看却也说不上来,若是非要说的话倒像是眼神更为锐利了,她开口道:“没什么,只是想通了从前未想通的事,倒是豁然开朗了。”

她又问道:“那两个产婆,你打算如何处置?”

“晚上皇上会来我这,届时我会回禀皇上。”余莺儿沉下了语气说,“我生产一应事宜都由皇后统管,婆子是剪秋让内务府安排的,皇后自己也见过,现在出了这样的问题,虽说不完全排除她人收买的可能,但皇后,她决不是面上这般和蔼模样。”

余莺儿似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幽幽道:“当时你还在病中的确不知道,我怀孕后去中宫请安,她明面上当着众人面夸赞我,实际是字字不安好心,我那时形单影只,她分明是想挑唆别人来害我,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可我自小在宫中尝遍冷暖,这样的伎俩已经见怪不怪了。”

是啊,甄嬛此刻无比认同,她勾起些笑,向来纯挚的面容带上了少有的讥讽之色,她倒又想起了原先的一件事。她装病避宠的时候,剪秋前来,在她跟前大说了一通,句句暗示眉姐姐抢了本该是她的宠幸,像是挑拨她和眉姐姐的关系,那时她并未多想,后又见了皇后平日的宽和,更加认为只是剪秋随口一说罢了,从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她当真愚蠢,连同那些香气馥郁代表新贵入主的金桂,更显得她从前像个傻子。

这些事她即使想明了也并未开口,纯粹是认为没必要,说了也是徒增莺儿的烦恼罢了,有些事只关乎她自己,她便自己记在心中,来日自当好好算账,免得说了莺儿听着更烦心,有碍月子期间的安神修养。再则,发现麝香后她装病避宠,欺君之事她不想暴露分毫,莺儿聪慧难免会猜到那时她的时疾有异,发觉二者有关,还是不宜犯险的好。

如今想来,竟觉那成日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的华妃都顺眼起来,跟丽嫔一样,嘴上不饶人,但凡有个坏心思都写在脸上,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眉庄一事那样缜密阴毒的设计,的确不像她的作风。

“此事即使揭发出来,只怕在皇上面前也揪不出幕后黑手,有些人位高权重,又有太后撑腰,总能找到替罪羔羊。”甄嬛冷冷道,竟已默认是皇后的手段。

余莺儿对她的转变并不奇怪,只顺势接下她的话,作一副无奈的模样说:“她自然不会是傻子,产婆肯定不是与她和剪秋直接接触,甚至产婆可能都不知道是为谁做事,看来内务府虽由华妃把持,但也有她的内应。这次,恐怕只就是翦除她一个党羽罢了。”

“夫欲善其事,必先知其当然,至不惧———”甄嬛也知道至多这个结果,并不着急。

“而徐徐图之。”余莺儿缓缓接上。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见过弘冀后,甄嬛回到碧桐书院,她心思急转,闲坐不住,立马叫小允子去找慎刑司服役的小施打听情况,闲月阁除了贴身的几个宫人,其余下人均被罚至慎刑司了。

她又叫了佩儿去其他地方打探消息。

等二人回来,带来的结果一如猜测。

甄嬛连连冷笑,存菊堂、延禧宫、钟粹宫根本就没有皇后亲赏的桂花!唯独她碎玉轩得了那禺州进贡的金桂,真是天大的恩赏,给她好大的脸面,若不是她无意发现,她日后就跟那芳贵人一样,不止,她碎玉轩所有宫女都要惨遭荼毒,她们何其无辜,她又何其无辜,还有那无故小产的芳贵人更是无知无觉就失去自己的孩子,疯癫到打入冷宫,至今都不知仇人是谁。

若不是莺儿无心之举,让她想起这件事来,她恐怕至死都还遭受蒙蔽。

甄嬛环视周围站着的人,见到浣碧、流珠、槿夕,佩儿,心里更是起火。

她曾经刚得知麝香一事,她只是庆幸后怕,却从未如此生气。

她以为她只是恰巧入住碎玉轩,倒霉承担了那份不属于她的阴毒手段,她不知道原来这一计早就是一石二鸟,生生给她准备的。是她,差一点就连累了她视为姐妹的几人,她如何能不恼怒。

她以为害了陵容、眉庄、莺儿,下一个就是她,没想到她才是第一个,从踏进这紫禁城的那一刻就被人玩弄算计。

难怪近年来,只有曹贵人平安生下温宜,她受华妃庇护,皇后根本不敢妄动,或许也是她故意为之,唯有华妃的人才能诞下皇嗣,造成宫中人人疑心皆是华妃造下这么多的杀孽,谁又能想到是那个一向宽仁待下,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的继后。

一想到从前她尊敬皇后的模样,更觉作呕。

她面色从得知消息开始就难看得吓人,几人都急切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好,不舒服,她好的很。

她深呼吸,压下心里拔高的情绪,缓缓开口:“我从前竟是个傻子,受了别人的算计还浑然不知,我如今方知道真相,当真是叫我惊喜。”

几人不明所以,甄嬛也不想说那么多,从前麝香一事便只有她和温实初二人知晓,说的越多越错,越惹麻烦,她只告诫他们,行事谨慎小心,以后景仁宫送来的东西一律经温太医查验,再送入库房,一切不可声张。

如此,也算是给了众人一个信号:景仁宫不可信。

小主既不想说,自有她的考量,几人也并不多嘴问什么,只心里牢牢记住。唯有槿汐,想起那日在海棠树根下挖出的东西,小主生病的异常就是那日开始的,小主打听桂树,难道是和景仁宫……槿汐心中已隐隐有个猜测了,难怪小主如此生气。

夜间,胤禛果不其然又来绛妃轩,有了弘冀,两人感情升温得很快,相处间是肉眼可见的温馨舒适。

余莺儿适时提了产婆的事,不出二人所料,皇上震怒,却丝毫不疑皇后,只命人严查此次经手产婆一事的内务府督办人员,同时对产婆严刑拷打,务必供出幕后黑手。不出一日,婆子很快便吐口是内务府副总管姜忠敏收买指使她们二人,家中还有姜忠敏给的钱财物件为证。

证据摆在眼前,姜忠敏脸色灰败,对罪行供认不讳,他不想死,直言是梁官女子指使他。

按姜忠敏的陈述,梁官女子嫉恨同为宫女出身的昭贵人,明明容貌不比她出众,一个就能扶摇直上,另一个却只承宠一月就被弃之不顾,怨恨嫉妒下于是找到曾经与之有几分交情的姜忠敏,将所有身家用来收买,只想看昭贵人垂死挣扎再一命呜呼,换得自己一息痛快。

据敬事房记录,自登基以来,官女子只有两位,其实本该是三位。一位是养心殿出来的但已经病逝的柳官女子,一位是御花园出来的梁官女子,还有一位便是倚梅园的昭贵人,宫女出身但越级晋封。

梁官女子承宠后只过一月便再未得召幸,既无位份又无宠爱,所处的宫殿很快便形同冷宫,无人问津,听伺候的宫人说性情已经有些可怖了,又在不甘和嫉妒的催化下,作出如此行径,倒也合乎情理。

胤禛知道后,许久,才终于从记忆深处忆起这样一个人,但也只大约记起有这样一个人,样貌气度已全然模糊了。连仅有的一刻相处都记不起,他与她自然也无情分可讲,只感慨一声歹毒心肠,死后扔于乱葬岗罢了。

梁官女子并无申冤的机会,她连一句话都未曾吐口,一条白绫直接断送了她凄苦的一生。

得到消息后的余莺儿和甄嬛倒沉默良久。皇后做事很绝很利落,一天不到就能铺陈好前因后果,将自己摘得干净,仅有的一点失察之罪也自请惩处,如此贤德反得皇上宽慰。

最令她们心头不适的,是梁官女子的死。可想想,若是自己有一日也跌到如梁官女子这样的谷底困境,被随意拉去顶罪处死、任人宰割的,就是自己,原本迟疑的心又好像硬了几分。

菩萨金像端坐慈笑,仿佛能解世间一切忧愁,两炷檀香燃起,白烟袅袅,飘散再消散,是两张略带虔诚与抱歉的年轻面容。

事情的真相就此掩埋。或许皇上有过怀疑,后宫众人也有过怀疑,但都不重要,有些事,需要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