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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冬腊月,滴水成冰。

云桐的小指是在劈柴的时候冻掉的。

她自个儿没发现,还是眼尖的萧贵妃瞥见从她手上掉下来个物件,落在了雪地上。

起先萧嫄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破棉衣,没有言语。今天的太阳格外好,照在身上竟然也能让人有点暖意,她又饿得没有力气,只想缩在台阶上晒太阳。

只是哐啷哐啷,柴火落地的声音实在吵得厉害。

萧嫄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不知怎的,落在雪地里的那半截手指,竟像以往戴在云桐头上的皇后凤冠一般,引得她移不开眼睛。

云桐浑然不觉地挥着那把烂斧子,劈着被雪浸湿的柴。她们都知道,能不能安然度过今晚,全指望这些一点就冒黑烟的柴火了。

萧嫄觉得心脏狠狠疼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矫情得可笑,不过就是掉了根手指头而已,要说凄惨,萧嫄觉得自己更惨。萧嫄藏在袖子里那残缺不全的手蜷缩了一下,她缺的那些手指头,都是被冷宫的宦官用送饭的木桶生生砸掉的。

冷宫折磨的不只是她们这些被抛弃的妃嫔,看守她们的侍卫宦官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折腾得神智失常。

保持清醒反而成了这里的异类。

萧嫄睁开眼睛,木头劈裂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冷宫里显得尤为刺耳。

云桐就是那个试图让自己清醒的人,可是越是如此,萧嫄就越觉得她可怜。

在朝堂上覆手为雨的云皇后,在后宫中八风不动的云皇后,如今竟落得这副下场。

和她们这些困顿于后宫,随帝王、随家族而动的花草一个下场。

如果我是她的话,进冷宫的第一天,怕是要自缢了。

萧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便否定了自己。

她都没死呢,何况云皇后。

在世人眼里,她这个贵妃跟皇后比也差不到哪儿去,甚至她这个来自皇帝母家的表姐还因着儿时情分,多了一些帝王之爱,显得比无宠的皇后更金贵一些。

按理说,在爱恋破灭的那一天,她这个宠妃不更应该含恨自尽吗。

可是她也选择在冷宫里苟延残喘。

不只是她萧嫄,也不只是云桐。

被赵明珹撵到冷宫里来的女人,哪个不是撑着一口气,想看看这天下能被他姓赵的折腾成什么样子。

可惜老天爷不开眼,冷宫里的女人死了,疯了,赵明珹在外头安安稳稳地做皇帝,开选秀,好不快活。

“不开眼啊……”萧嫄的嘴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她太累了。

那边云桐劈完了柴,准确地说,是斧子彻底坏了。她把斧子扔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少了。

“在那儿呢。”她身后传来萧贵妃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回头看看,萧嫄举着袖筒子给她指了指边上的雪堆。

云桐盯着雪堆上的手指好一会儿,又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

她现在该做什么?云桐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是该哭,还是该骂,这些行为又不能解决问题,那哭闹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不做这些她又能做什么呢?

从前,不管是嫁给小她六岁的赵明珹,还是被王青仪推到群臣面前当靶子,她每每以为自己活不了,就给自己找些事情做,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下来了。

可如今,她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了。

穷途末路,只剩等死。

“皇后娘娘……”萧嫄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怎么了?”云桐连忙抛下这些消极的想法,朝萧嫄走过去。

在冷宫外面,萧嫄嫌云桐管着后宫一板一眼让人恶心,云桐也从来看不惯萧嫄的娇嗔做派,

但眼下,昔日的死敌,却成了最能依赖的彼此,如果不是冷宫里还有其他人需要照顾,云桐觉得自己怕是第一天就撞死在冷宫的柱子上了。

只要能活着谁会想死呢。

萧嫄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倚着台阶缩成一团,明明是她把人唤过来,自己却又闭上了眼睛。

她整个人瘦的厉害,头发蓬乱枯槁,脸颊凹陷眼睛突出,竟半点也看不出当年盛京第一美人的光华风采。

即使冷宫没有镜子,云桐也猜得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萧嫄,”云桐用腿推了推她,“去看看江韫死了没有。”

“皇后娘娘真会指使人。”萧嫄睁开眼,灰败的瞳仁里竟有了几分明亮,只听她深吸一口气,朝身后漆黑的宫室喊了一声,“里头还能喘气吗!”

屋子里先是传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又听着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可是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听着她的气息一息比一息弱云桐便知道不好。

“第七天了。”

听到云桐这句话,萧嫄也哀叹一声附和道:

“是啊,第七天了……”

七日前,大将军江雉班师回朝,皇帝亲临盛京城门相迎。

已经滴水不进三天的江淑妃听到这个消息,又挣扎着爬起来灌了一碗冷粥。

“我哥哥回来了,他来接我回家了。”江韫抓着云桐的袖子兴奋地笑道,“我还小的时候,他带着我去河里摸鱼,还去跑马,我家庄子上有棵枣树,他爬上去把枣子摇下来,我在下头捡……他最疼我了,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第一天,她给云桐和萧嫄说了一整天他们兄妹俩的童年逸事。

第二天,她又说起江雉是多么舍不得她入宫,知道她是要做九皇子的侧妃,还和父亲吵了一架,扬言要带着江家军去找九皇子的外戚萧家要说法,还是当时的王皇后召见他亲口保证不让他妹妹受委屈,又许他留在京城给妹妹送嫁后再返回驻地,江雉这才作罢。

第三天,她的病情加重了,一说话就止不住地咳嗽,云桐指着冷宫守卫的鼻子骂了他们一通,要来了一副医马的药。

江韫靠这碗药又熬了三天。

“这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兄。”萧嫄靠在云桐的腿边,皇后娘娘劈了半天柴,身上还有点热乎气。

“谁不是被亲人兄弟送进来的。”云桐喃喃道。

“呵呵。”萧嫄笑出声来,笑声倒是能听出几分她往日意气风发时的气度,她身体后仰靠回台阶上,“皇后娘娘惯会取笑臣妾。”

“我进去看看她,你要一起吗?”

“我不进去了,我怕忍不住嘲讽她几句,再把她气死。”

“这怕什么……”云桐想说反正我们都活不长了。

萧嫄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也没有接茬,她只是要死了,可是一点也不想死,更别说提“死”字,太晦气。

“等会儿,”萧嫄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只戒指,递给云桐。

“劳烦皇后娘娘替臣妾送送她吧,臣妾这腿从今天早上起就不太灵,实在起不来了。”

若是放在十几年前,云桐刚嫁进宫里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和这两个人死在一起。

她们三人都是当年王皇后和赵明珹的亲娘萧贵妃,为其精心挑选的助力:娘家的侄女亲上加亲;将门之后,可以安抚军中上下;还有云桐这个世家女子做正室,用来笼络天下读书人。

三股势力在朝堂上本就水火不容,她们入宫以后自然也是争斗不休。

最严重的时候,王皇后都不得不出手弹压一二。

她们都恨不得对方死,可如今她们却又庆幸对方亏得命硬,还能在冷宫和自己做个伴。

冷宫是皇宫最北角的一处宫殿,甚至没有名字,有的只是百年来死在这里的宫嫔留下的怨气。

一进内室,眼前就暗下了,正午的阳光竟一点都照不进来,只是遮遮掩掩地透进来一些光影,勉强照出个物件的轮廓。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木柴呛鼻的味道,混合着陈腐的气息,让人一刻都不想在里头多呆。

江韫就躺在殿中央的榻上,四周堆着她们搜遍冷宫凑出来的架子桌椅,用破布盖住当屏风用着。

听见脚步声,江韫的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有落在她鼻尖的发丝随着呼气浮动,能证明她还有口气在。

云桐伸手把她脸上的发丝拨开,却不想被江韫别过脸躲了。

“将就将就吧,井冻上了,没有水,还是说让我用雪沫子给你洗脸?”

江韫睁开眼睛瞪了她一眼,可是眼神却始终无法聚焦在她身上。

“装什么姊妹情深……”江韫的声音异常平稳。

“就当是给自己做的。”云桐掏出自己唯一干净的手帕给江韫擦了擦脸,“毕竟最后一个死的没人收尸。”

“呵……咳咳……”江韫笑到一半就没力气笑了。

云桐抓起江韫的手,把萧嫄给的戒指放在她手心里握住。

“我就说,这戒指肯定是萧二偷的,你还不信我,害得我被皇上数落,他三个月没来我这里。”

“我亲眼看见她偷的,不过是看你们两个吵架稀罕,多看了会儿。”

“也是。”江韫点点头,“那时候我们合伙欺负你这个皇子妃,你巴不得我们两个翻脸。”

她摊开手掌,把戒指给云桐看,江韫喜欢颜色明亮的宝石,这枚牡丹纹嵌珍珠戒指实在不像是她的东西。

“这是哥哥送我的。”说罢一抬手戒指顺势落到地上,滚进那一堆腐朽的家具里没了踪影。

“我累了……下辈子,咱们都别见了吧。”

“嗯,不见了不见了。”云桐把江韫的手塞回棉被里,又给她把被角仔仔细细地掖好。

“那枣子是酸的……”

云桐将帕子蒙在了江韫的脸上。

外头的太阳特别好,人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都要用手去遮挡阳光,可就是这样的日头照在身上也生不出一点暖意。

萧嫄比之前缩得更小了,她倒在台阶上仿佛和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她的眼睛是亮的,此刻正盯着院子西边的歪脖子树一眨不眨。

听见云桐出来,阴影动了动转过头来,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她。

“我听说,王太后就是在那儿吊死的。”

“对。”云桐点点头,“把她解下来的时候,还把树枝弄断了。”

那是整座冷宫里唯一擎得住人的树枝,王青仪活着的时候就贪婪又自私,死了也一样不给旁人留后路。

“可惜了。”萧嫄直勾勾地盯着云桐,“只能求皇后娘娘给个恩典,赏臣妾个痛快了。”

“你往井里跳吧,反正过了今天它就没用了。”

萧嫄用仅剩的两根手指头捏着云桐的衣角摇了摇,撒娇道:“臣妾不想动了,皇后娘娘您瞧臣妾不顺眼这么多年,就不想一斧子劈在这张脸上吗?”

“没想过,比起你父亲,你算不上讨嫌。萧岐捏着户部的银子装傻充愣的时候,我是真想扇他两巴掌。”云桐一屁股坐在萧嫄身边,她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身上却比冰还要冷。

“谁看了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不想活撕了他呢。”萧嫄扯着嘴角笑了,“想必他早就向皇上陈情,哭诉自己教女不严,害的后宫不得安宁……或许,他那个小妻生的老来女已经被他送进宫里了吧……没意思,好没意思。”

“我原本想着今晚一把火将冷宫烧了,也算干净。”云桐慢吞吞地说。

“这办法好,还是你有主意。”

“可是柴受潮了,点都点不起来。”云桐自嘲地笑笑,承认自己失败以后,她心里轻松了许多,“我什么都做不了了。”

“那不如问问太后娘娘,该怎么办?”萧嫄抬了抬袖子,“皇后娘娘您看,太后在那儿呢。”

萧嫄说着话,瞳孔就散了。

云桐伸手把她的眼睛抚上,忽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好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