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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书院建在帝都东边,是大越的最高学府。

天下学子都想进白石书院求学,因为在白石书院可以接受到天下间最出色夫子的教导,大越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取士,有近半金榜题名的人出自白石书院。

故此白石书院招生条件是非常严苛的,没有真才实学的学子进不了白石书院的。

当然凡事也有例外,像萧长空的长兄萧长海就是奉圣旨入白石书院进学。贵族享有特权古来有之,不过萧长海不过是乾泰帝放在白石书院的质子,这点谁都清楚明白。萧长海也不喜欢读书,每天就领着一群同样走后门进入书院的纨绔子弟呼啸来去,做尽走鸡逗狗的勾当。他清楚,只要他爹萧天佑不反,他就是戍边重臣之后,谁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萧长海在白石书院谁也不怕,独独有点儿怵玉楼先生。

玉楼先生其实是个女人,还是个老女人。可在书院里,上到院长,下到洒扫的仆役,都很尊敬玉楼先生,甚至可以说是惧怕她。只因为先生本人就很冷清,难以接近,更因为宫中常有内官恭敬来给先生请安,足见其不凡身份。

李瑰月被仆役领进归去来阁,很是眼前一亮。院里栽种了很多的菊花,此刻正开得挤挤挨挨、肆意奔放。菊花本是冷清之花,此刻各色齐放,数量又多,反倒很有几分喜庆热闹的味道。

李瑰月正欣赏着,“窸窸窣窣”从花丛中钻出一个圆脸老太太来。老人家手脚麻利地站起身后,挤肩缩脖地把手里的小剪刀塞到李瑰月手里,然后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好姑娘,快帮我看看,我这颈后是掉虫子了吗,好痒。”

说话间她还转过身,动动有些僵硬的颈脖 ,嘴里说道:“你别怕啊,是虫子你就用那个剪刀的尖尖轻轻挑下来,伤不到你的。”

李瑰月依言看向老太太的脖子,并没有虫子,只花白的发髻上沾了片枯黄的菊花叶子而已。想必老太太在花丛里头劳作的时候,叶子扫到颈子,让她误以为有虫子。

李瑰月轻手轻脚地取下枯叶,送到老太太面前,脆生生道:“阿姥,不是虫子,是片枯叶,我给您取下来了。”

“阿姥?”老太太愣了一下,问:“小姑娘,你是江南人?”

“是啊,我是蕲州人士,阿姥。”

老太太笑得愈发慈爱,蔼声道:“江南是个好地方啊,地灵人杰。”

李瑰月今日是来见玉楼先生的,她想这位慈祥的老太太大约是给先生收拾花木的,如果能代为引见一下,或许就好说话许多。

打定主意,她亲切地挽了老太太的手臂,软语道:“阿姥,能帮小女个忙吗?”

老太太笑呵呵拍了拍瑰月玉白的小手,慈和地问:“小姑娘你说说看,看老婆子能不能帮上你这个忙?”

并不急着说事儿,李瑰月细心替老太太拂去挡在前面的花木,提醒道:“您老慢点儿,仔细些脚下!”

待老太太安全走过那处花木斜逸的路段,她才继续说了下去:“我冒昧来访,想见一见玉楼先生,有事想求她老人家帮忙,可……”

老太太见她迟疑,就善解人意地接话:“可传言她为人孤傲,很不好打交道?”

李瑰月汗颜,忙摆手道:“热情、冷淡都是一个人的处世之道,都无可厚非。再说我是冒昧上门,本就先礼数不周的,哪里敢置喙长辈的为人之道。只是……我不知道,先生会愿意见我吗?方才引我来的仆役说,他领我到地方,先生见不见我他就不知道了。阿姥,您说,她能见我吗?或是,我先投了拜帖,再说后话?”

李瑰月也很无语啊,她原打算先在玉楼先生居住的地方外面转转,看看能不能观测出一点先生的性情喜好,再投上拜帖,择日备上相应礼物再正式上门拜访。可惜,那个领他进来的仆役什么都不肯说,幸亏她遇到了眼前好说话的花匠阿姥。

老太太眸色微闪,复又和蔼地拍了瑰月手臂,笑问:“你想见玉楼先生?”

“嗯嗯嗯!”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我有些事想求她老人家帮忙。”

老太太好像很喜欢瑰月,越瞧越喜欢的那种,她笑呵呵道:“你想见她,何须如此麻烦!你且在这石凳上等一等,她一会儿就会出来的。”

这样简单就能见到玉楼先生了?李瑰月反倒不知所措,她懵懵点头。

并没有等太久,还是那个花匠老太太,换了一身差不多颜色的衣衫,手里端了一个托盘就出来了。托盘里有两个茶盏,一壶茶,还有几色精巧的茶点。

李瑰月紧张地站起来,嗫嚅道:“阿姥……我想……这样突兀地见先生还是很失礼的。我未曾投帖,更未经得先生同意……就直剌剌上门求助,确实不该!不如,阿姥代我进言,征求得先生同意,我明日沐浴更衣,备上薄礼,再来面见先生,方显我敬重之意!”

老太太含笑等她说完,才诙谐道:“小姑娘,我这不就来见你了吗,你还要去整那些虚礼作甚?”

似乎颇为欣赏瑰月小脸上那变化不定的神情,老太太笑起来格外开心。

“哎呀!您就是——”小姑娘一时涨红了俏脸,越想表现得彬彬有礼,好给先生留个好印象,反而越弄巧成拙,错把正主认成为花匠。李瑰月臊得都想捂脸了。

“对啊,我就是玉楼先生。小姑娘,我的样子令你很失望吗?”

李瑰月懵懂点头,马上又摇摇头,把个可爱的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老太太,不,玉楼先生被她逗得乐不可支。

李瑰月急忙摆手,解释道:“先生,我只是没有想到您是这样的慈爱祥和。他们都说您为人冷清,不苟言笑,我才没能认出您来。我失礼在前,眼拙在后,实在该罚!”

玉楼先生含笑拉李瑰月坐下,亲自为她斟茶,并示意她吃点心,完全是一副招待至亲好友的态势。

李瑰月尤兀自怔愣,突然,她想到什么,立刻起身,面向玉楼先生,郑重墩身行礼:“蕲州李瑰月见过玉楼先生。冒昧来访,还望先生海涵!”

听到李瑰月自报家门,老太太的圆脸反倒严肃起来。

瑰月心道:果然要糟了?

“你是蕲州李刺史府上的小姐?”

老太太依然一脸严肃。

破釜沉舟般,李瑰月挺起胸膛,直视玉楼先生,不卑不亢地回道:“是的,我乃二房李孟春之嫡女……李之彦是我祖父!”

一声“李之彦是我祖父”,如忽来清风,吹散时光的尘埃,得见旧事。文玉楼一时又惊又叹。

“呵呵呵,原来是故人之后来访啊!来来来,快坐下,站着干啥!”

玉楼先生又笑了起来,她觑着小姑娘,温和地问:“你吓着了?我老人家平时就方才那样子的。都习惯了,一不小心就那样了,你莫怪!”

玉楼先生停下说话,不甚清亮的眸子陷入了回忆,良久后才说:“他去江南有三十年了吧!当年是因为你的高祖母逝世了,他丁忧回乡的,从此再也没有返回帝都。其实,我挺想知道他的消息,又不好意思特意去打听……后来,就听到他病逝的消息了。你——见过你祖父吗?”

瑰月低头,亦黯然起来:“小女并不曾有幸见到祖父。我出生时他老人家已经逝世多年了。”

“哦——呵呵,也幸亏你没有见到他,见到他你就不好找夫婿了,有他珠玉在前,一般男儿你哪里会看上眼!”

老太太圆圆的脸上尽是追忆:“当年京都有句戏言——一见李郎误终生,不见李朗终身误!”

李瑰月窘,这话不好接啊。眼前这位据说就是被误了终身的一位吧!

甩甩头,似是甩去前尘过往,文玉楼岔开话题。

“你们李家其实最早是西隆人士,乃是关内的豪族,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家谱里有记载。我们这一支是从祖父起才迁居到江南的。”瑰月老实回答。

“嗯!你祖父说起来其实是个苦命人!出生在锦绣堆里,却长在颠沛流离中 。你高祖母是你高祖父在老年娶的填房,生下你祖父不久,你高祖父就撒手人寰了。他临终将家产一分为三,三个儿子一人一份。因你祖父年幼,你高祖母女流之辈不善经营,他就嘱咐你两个伯祖父代为管理三房财产,待你祖父成年再转交给他。后来,你祖父成年了,你两个伯祖父怕他分薄家产,就污谤你高祖母偷人生子,你祖父并非李家血脉。”

李瑰月愕然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段旧事她倒是第一次听说。

文玉楼继续娓娓道来:“你祖父是何等高傲之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污蔑!他就背上你高祖母破出家门,扬言一定要成为人上之人,再回去找这些人算账!”

自小养尊处优地长大,李瑰月并不知道先辈还有这样的经历,她挪动了下身体,美丽的大眼顾盼流光,其中尽是好奇:“后来呢?后来呢?先生,您能讲讲吗!”

老太太大约是寂寞久了,突然来了个她喜欢的小姑娘,要听她讲的故事,她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后来,他们母子就辗转流浪到了江南。西灵山你知道吧?”老太太问。

小姑娘不迭点头:“知道知道,我们蕲州的名山,风光很是好呢。先生也去过?”

老太太神色就莫名起来,黯然道:‘“我哪里去过!我若去过,或许就是我先遇到他了,就……”

孩子气地拍拍头,老太太继续说:“那时候西灵山上盘踞了一伙土匪,因离惜河近,他们常常劫掠惜河上来往的客人。到承平帝末年,就是你祖父他们到江南的时候,那伙水匪已经颇具规模了。他们啸聚山林,劫掠惜河上商贾、旅人,这一天,就劫到你祖父的头上了。”

“啥?我祖父不是很厉害?是文武榜眼吗,就这么着,叫水匪劫走了?”

老太太慈爱地掠了掠瑰月散下的头发,点头附和:“可不是,你祖父厉害着呢!哪里是被水匪劫上山的,是他自己佯装孱弱主动被劫到山上的!”

“啊——”

小姑娘张大红艳艳的檀口,惊呼:“我祖父这是傻了吗?”

“说什么呢!”

老太太佯装生气地拿眼横她:“你祖父那是有勇有谋!他想替当地百姓除了这一害,假意被掠上山。之后他就找水匪的头领挑战,言道谁输了,就要听凭胜者驱使。”

小姑娘又撇撇红唇,道:“书生意气,那些水匪如果一拥而上,他能耐通天也不好使!”

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你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孙女啊,尽说丧气话!”

随即,她又落寞下来,低声道:“许是上天的意愿吧,其实水匪是将将换了头领的,新任头领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也就是老头领的女儿。这位杨大当家见一个俊逸非凡的少年郎向她挑战,当时就豪爽应了你祖父的请求,一对一决战,败者任胜者驱使。”

“结果是我祖父赢了,他要求女水匪弃暗投明,从此不再做打家劫舍的匪徒。”李瑰月摇头晃脑地说。

老太太几分错愕,问:“你不是不知道这些事儿吗?”

李瑰月眯着水眸,狡黠一笑,显得娇俏又灵动:“猜的!我好像偶然一次听谁提起,我们家虎威水军的前身就是水匪。”

“呵呵呵,是啊,一架打下来,女水匪不敌她自认为文弱的李之彦。你还挺聪明的,不愧是他的后人呢!”

“先生,后来呢,您细细给我讲讲呗。”李瑰月挽着玉楼先生的胳臂,直撒娇,惹得文玉楼又怜又爱。

“后来,女水匪分了家当,散了兄弟,让他们各谋生路。她则代你祖父照顾你当时病重的高祖母,好让你祖父可以无忧赴京都赶考。”

“那——”略犹豫,瑰月知这终是个绕不开的话题,还是问了:“您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因为讨论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