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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早安,上海 > 第42章 奶奶的五柳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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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山服装公司。

明媚在第一时间知道窦豆辞职了。

她找到窦豆时,窦豆正在办公室里收拾自己的东西,明媚埋怨道:“你傻呀?”

窦豆往一个纸箱里塞着东西,“佛争一炷香,我争的是一口气。”

明媚点了一下窦豆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一口气能管几顿饭不饿着?”

窦豆抱了抱明媚说,“亲爱的,别替我担心,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凭姐工作起来那么卖力的样子,总会有人稀罕的。我相信没有老板傻到不喜欢吃苦耐劳的笨蛋。”

明媚眼睛有些泛红,“我让酒井帮你问问,有没有缺人的公司,他认识的人多些。”

窦豆安慰道,“谢谢你,亲爱的,别为难酒井,酒井不一定熟悉服装行业。我不愁工作,也不急工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也别难过,你应该替我高兴,闹到今天这一步,再在这个公司做下去,对谁都不好看。不是还有个说法吗?树挪死,人挪活。换个公司做,也许不是坏事。”

明媚帮窦豆背着她的大包包,拉着窦豆的手舍不得放开,陪她一起走出办公室。

球球看了看窦豆,欲言又止的样子,到底没说什么,窦豆朝她摆了摆手,说,“曹娅男,再见喽!”

球球难得诚意满满地送到办公室门口,说,“多保重,没事来找我们玩。”

窦豆决定回家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辞职的当天,窦豆就买好了晚上回老家的卧铺票。

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窦豆觉得自己活得很累。

上了火车,她就关了手机,她不想跟任何人解释什么。

颍水县窦家。

听完前因后果,梅时雪立即表态:“我儿做得好,做得对,老妈无条件支持你,崇拜你,太给咱们中国人长脸了!”

窦明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涉及到国格问题,你怎么做都不过分,但是在单位里做事,你还是应该学会忍耐的。走进社会,不可能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情来,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是不行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公司有公司的制度,要学会凡事顾全大局,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知道,我本来也是想忍着的,但是他一再专挑刺激我的话说,他怎么说我个人都没关系,我都能忍,但是,他太过分了,又是说中国怎么着,又是说我父母怎么着,父母和国家,我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触犯的,谁触犯我跟谁急!”

窦豆委屈得直掉眼泪,跟富士山对吼的时候,她一点眼泪都没有,但是在父母面前,她实在忍不住。

梅时雪给窦豆擦了擦眼泪,“我儿以后做事也得息息性子,你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考验和磨难,这只是个开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以前不是说,你们老板还是不错的吗?说那些话,可能也是言不由衷的气话,你也得学会体谅他,一把年纪了,比你爸还大呢吧?”

“我也能理解他的心情,就是当时抱不住火,有什么说什么,他不该一个劲儿的又是你们中国女人如何如何,又是你父母怎么教育你的,他把对席秀丽的恨,一股脑都发泄到我身上了,凭什么呀?”

梅时雪拉着女儿的手问道:“我儿,那事咱不说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咱就不回上海了呢?哪儿不能工作?”

窦豆吸了吸鼻子:“先回窦家庄过几天清静日子再说。”

窦明礼说:“你回去过几天,散散心也好,这几年你一个人在外面上学工作,也挺不容易的。”

窦豆生怕被火烈他们知道,又来关心安慰她,遂对母亲说,“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回来了,我现在不想见他们。”

梅时雪担心地说:“你自己住那里害不害怕?我打电话让你老姑奶奶陪着你,你把美卡也带回去吧,好给你壮个胆儿。”

窦豆回家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美卡悄悄地回到窦家庄。

窦家庄。

窦豆爷爷退休时,政府给了一笔老干部安家费,窦豆奶奶建议,用这笔钱在老家建个农家小院居住,她说乡下清静。

窦豆奶奶虽然没有什么学历,但是解放后做过妇女干部,到了城里以后,也做了多年基层领导,是个有见识的女人,也是个聪明好强的女人,喜欢附庸风雅,读了不少书。

从她给四个孩子起的名字就能看出,老太太的文化素质还是比较高的。长子窦明礼、次子窦明义、长女窦明仁、幺女窦明智。而“礼、义、仁、智、信”正是儒家所提倡的做人的起码道德准则。她老人家当初应该是打算生五个孩子的,最小的那位,肯定会叫窦明信。

孩子们从小受她影响,都是文学爱好者。长子窦明礼后来成为省内管学研究会会长,次子是军事学院的教授,能文能武。两个儿子都有数部长篇巨着问世,这对当教师的大女儿刺激很大,大女儿一发狠,悄无声息的写了一部纪实报告文学——红军走过的路,想当年被拍成大型电视纪录片,曾经在颖水县轰动一时,名声一时盖过两个哥哥,她也因此被调到省里某文化部门工作。小女儿的女婿是大学教授,随女婿调到外省,在大学图书馆工作,整天跟书籍打交道,那也是一身书香。

房子建好后,老两口就搬到乡下居住。在院子里开了菜园子,打了压水井。

原本想得很美,回归田园,男耕女织,做个现代五柳老头、五柳老太。可能因为事先没做过严格的考证,也没做过任何预案,对自己的年龄、健康状况、居住环境、生活设施等等考虑得不够全面,清静没怎么享到,麻烦倒是遇到不少。

那时候,城乡之间的公路还没有完善,老两口想吃点可口的东西,都得连跑路费一起,请别人到集市上代买,更不谈生了病及时就医。就是冬天洗澡,到今天村里人也甭想一周洗一次,一个月洗一次也就不错了。

再者,乡下亲戚多,问题也不少,今天这家婆媳吵架,明天那家父子拌嘴,都来请这对城里做官多年的老两口来断家务事,成天耳朵根不得清净。

孩子们想请老两口回城,固执的五柳老太太不愿意,她怕别人笑话她出尔反尔,老年人面子重要啊。

在乡下没呆几年,有天早上,五柳老头醒来,发现五柳老太没了动静,搭手一号脉,老头子吓坏了,原来老太太已经不知不觉的独自一人走远了。

连跟老头打个招呼都没有。

老太太就在自己身边去世的,头天睡觉时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永远闭上了眼睛。这事给老头的心里带来了抹不去的阴影。老头再也不愿意一个人呆在五柳山庄,做五柳先生了。

后来,有人给老头介绍了一位退休老教师,老头就在城里另外组织了一个家,跟新婚的老太太早上起来快走五公里,晚上到文化广场跳扇子舞,隔段时间去外地旅旅游,一辈子也没过得如此有滋有味过。

儿子媳妇去看他,他都有点不开心,为什么呢?搅扰他跟老爱人恩恩爱爱二人世界的清静了。

五柳山庄,拜拜吧。

从此窦家庄的五柳山庄闲了下来,窦爸爸给了老姑姑一把钥匙,老姑姑在五柳山庄的菜园里种了菜,隔段时间,会打开窗子,给房子通通风。

老姑姑是窦老爷子的表妹,窦爸爸的表姑,早年丧夫,带着一个女儿回到窦家庄没再嫁,女儿长大嫁人后,老姑姑就一个人生活,多年来一直或多或少的受到窦家的关照。

梅时雪住进医院要生窦豆时,窦奶奶派老姑姑做了先头部队,因此窦豆生下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位表姑奶奶。

一听说生的是个孙女,窦奶奶给儿子带话说,在乡下“太忙”,走不开,就留下老姑姑在城里,伺候儿媳妇月子。

老姑姑因此一直和窦爸爸窦妈妈关系很好,跟窦豆也很亲近。

打小起,窦豆每次回窦家庄给奶奶上坟,都会给老姑奶奶带些礼物。

奶奶走后,一应生活用品俱在,窦妈妈每年的夏天,都会过来把那些被褥什么的拿出去拆洗暴晒。每年过完年,窦爸爸和窦妈妈也会回来小住几日,回访一下亲戚。

窦家庄离县城其实只有五六十里的距离,这在有车一族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没车的话,那就是咫尺天涯的感觉。

窦豆打车回到窦家庄后,先把奶奶的被褥重新拆洗晾晒一番,把院里院外都打扫一遍,厨房里的蜂窝煤炉子也用劈柴引火重新烧了起来。

老姑奶奶拿着锄头,在院里的小菜园里锄地:“这几天,我正打算栽黄瓜、辣椒、丝瓜、豆角、梅豆这些东西呢,天气转暖了,正是该栽这些物什的时候。”

窦豆扇着炉子说:“回头我帮你栽。”

老姑奶奶笑着说:“地里上的有粪,你不嫌脏啊?”

窦豆把装满了水的茶壶放到煤炉子上,“不怕。”

又把奶奶的老式缝纫机拖到院子里,踩了踩踏板,“嘿!这个缝纫机还好着呢,多年没用也没坏。”窦豆欣喜地说。正好闲着,她可以试试做几套汉服玩玩。

“现在谁还用缝纫机啊,你别说城里人不用,就是乡下人也不用了。”

窦豆把线搭好,找了一块儿碎布,踩着缝纫机走了几趟针:“嘿嘿,好着呢,姑奶奶,明儿咱娘儿俩个赶集去,扯点布,我给你做两身衣服。”

老姑奶奶疑惑道:“你还会做衣服?”

窦豆一挑眉,“看不起我?”

“现在哪还有会做针线活的女孩儿,别说城里的孩子了,就是农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是横针不拿、竖线不拎的,都会享福得很,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那么苦,家里的地里的,一样不会日子都没法过。”老姑奶奶叹息道。

窦豆找块抹布,把缝纫机上上下下仔细的擦了一遍,又拉开机盒看了看:油鼓子、针线、软尺、大剪刀、小起子等基本工具还都有。她从机盒里翻出油鼓子,给机器上着油,问道:“我奶奶活着时,是不是经常做针线活?”

“嗯,你奶奶手巧,经常帮村里人缝个裤脚、补个补丁,轧个鞋垫什么的。”

“这就叫手巧呀?这些不用缝纫机也能做的。”窦豆说道。

老姑奶奶从土里翻出一小块砂礓,用力掷到墙角,“手缝的多慢呀。”

“那倒是。”窦豆钻到机肚子下给机器上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姑奶奶聊着天。

“你奶奶这个人,没福气,一辈子太好强,啥都得比别人好,连说话都得放在人家话上边。事情没少做,也没落个好,想不开呀。

你看你爷爷,自打娶了这个老太太,过得多滋润,八十岁的人了,还跟年轻人似的,我听人说,走着坐着都一起,上街买菜都手扯手,一辈子也没跟你奶奶这么腻歪过。

你奶奶如果想开点,心情放爽朗点,也能活到八十多岁。一辈子嫌你爷爷窝囊,做事不爽利。人家可不嫌弃,人家还当你爷爷是个宝呢,一个月退休金几千块,吃不完用不尽的。也不知道你奶奶是怎么想的,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放着城里这么好的条件不去享受,跑这鸟不生蛋的乡下受罪。唉!”

窦豆笑道:“嘿嘿,我奶奶是个浪漫主义者,有诗人情怀,一般人不能理解。”

“浪啥浪呀?把命都浪掉了,不浪了吧?都是吃饱了撑的,有好日子也不好好过。”老姑奶奶颇为不满地说。

儿孙满堂,吃喝不愁,生前谁不给几分面子,活得风风光光的,多尊贵啊,咋就这么会作呢?把自己的福祚都给作没了。老姑奶奶表示她不懂城里人都是咋想的。

窦豆从机肚子下抬起头,笑道:“老姑奶奶,你是不是对我奶奶特别有意见啊?”

老姑奶奶歪着头,撇了撇嘴,“我有什么意见?我是替你奶奶抱不平。那么早撒手走了,给别人腾空,让别人过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

窦豆忍俊不禁地想,奶奶如果多活几年,看到之后所谓“女人当自强”这番调侃的话,定会明白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

那话是,“女人要对自己好点,吃好睡好玩好锻炼好。如果你累死了,别的女人就会住咱的房,睡咱的床,泡咱的老公,打咱的娃,还得把咱的钱来花。”

窦豆继续跟老姑奶奶叙着,“不然怎么办?”

“要是我,我才不这么好心呢。哦,孩子给你养大了,老人给你伺候的寿终正寝了,你儿孙满堂了,年轻时候的苦都让我受尽了,现在你跟别的女人手扯手在街上现鼻子现眼的,我就是躺床上不能动了,也得赖着不死。你奶奶走了一年不到,他就娶人了,天下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老姑奶奶简直是义愤填膺。

“嘿嘿,老姑奶奶,你从二十多岁守寡到现在不嫁,是不是对男人太失望了?”窦豆猜测道。

老姑奶奶拄着锄把儿,站在菜地里说,“你老姑奶奶年轻的时候,长的也是标志着呢,就像你现在这么水灵,就跟那秫秸花儿【注1】似的。那时候我虽然有了孩子,还是有很多男人稀罕我的。”

“为什么要回娘家呢?”窦豆问道。

“恨男人呗。我嫁到这个死鬼男人家时,不是嫁给他的,是要嫁给老大的,老大在城里上了几天学、识几个字嫌弃我没文化。他们家老人就想把我说给老二,老二也不愿意要我,嫌我是他大哥挑剩的。就老三厚道听话,父母说给他,他就要了……”

老姑奶奶一时有些伤感,继续锄地,“等我嫁过来之后,他们可能看我长得好看,又都来偷偷摸摸的对我好,我整天防贼一样防了这个防那个,我们家那个半吊子,啥事都看不穿,我又不好跟他明说,暗示他几次,说他哥哥不是好东西,他都没反应。

等有了孩子,我以为他们该死心了,会过几天清静日子了,结果,那个死鬼男人有次砍树,被树砸死了。你想,我一个寡妇,在他们家里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窦豆不禁唏嘘,老姑姑奶奶还有这样一段生活经历,真不容易啊,“于是,你就带着孩子、带着对男人的偏见回来了。”

老姑姑奶奶还沉浸在回忆中,叹口气说,“哎!是呀。”

窦豆安慰道,“老姑奶奶,你的故事跟电视剧似的,也许他们是真的喜欢你。”

老姑奶奶呸了声,“呸!男人会真心喜欢谁?还不是想占女人的便宜?男人就那德行,就图一时的快活风流,他才不问你女人的死活呢。要是信了他们的话,年都能过错,离男人越近,麻烦越多。”

窦豆笑了,“好像男人也这样说,离女人越近,麻烦越多。”

“哦,那也可能是因为现在的女人比过去的女人麻烦,时代变了。”老姑奶奶若有所思地说,窦豆看她那认真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姑奶奶,你认真思考的样子很可爱。”

注1:秫秸花,又叫斗篷花、养不死。开花时,花儿不比牡丹逊色,很是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