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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北原,秦王公陵,这个差点葬了嬴华的地方,如今,嬴驷要在这片土下溘然长眠了。

国丧礼极为隆重,六国纷纷遣使来悼,但人心隔肚皮,一代明君去世,他们背地里指不定在偷着乐。

太子嬴荡继位,嬴疾代为主持政事,而张仪则一门心思地为嬴驷守丧。

服丧期过了之后,张仪又坚持守满三个月。

春天就要到来,万物复苏,一切又是一番新气象。

晚间,张仪进了宫。

“武信君,寡人知道你会来。”嬴荡生得魁梧高大,一眼看去就是武夫形象。

“臣来向大王辞行。”

“若寡人硬要你留下呢?”嬴荡说。

“张仪已至风烛残年,不敢再忝居相国一位,况且臣知王上不喜邦交连横,故而请求辞行。”

嬴荡点了点头,从案桌上拿过一册竹简递给张仪,打开看,上面是先王嬴驷的亲笔字迹。

「武信君张仪事秦二十年,佐寡人成霸业,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东得成皋,连横之计破六国之从,劳苦功高者,莫过于强秦之第二柱石张仪也。秦无以为报,惟遵其意愿,去留自决,嬴荡不可阻挠。若留秦,予以厚待,断不可负;若归魏,保其平安,六国刀剑勿伤其身。此书嬴疾为证,嬴荡恪守。秦王驷更元十四年。」

看罢,张仪愣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先王遗命在此,寡人不敢违忸。若武信君去意已决,寡人当即派兵隆重送回,珠宝尽有。我大秦在此,量六国之敌也不敢为难武信君。”

张仪跪下行礼。

“王上好意,张仪心领。臣无所图,一人一马独走便可,唯请王上将先王留下的这册竹简赐与臣。”

嬴荡转过身将张仪扶起,又独自踱步。

“那就依你所请,想何时走?寡人设宴相送。”

“谢王上抬爱,张仪无功之人,实在不需如此隆重。臣向王上辞行后,即刻启程便走。”

嬴荡顿感二人之间的生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相国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对寡人,对秦国?”

张仪勉强作笑,摇了摇头。

“国有智囊嬴疾,张仪放心。”

嬴荡不再追问,无言地接受了张仪最后一拜,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外面的天已半黑,晚风吹在身上,不知是暖还是寒。

快出大殿时,有个女声在张仪背后叫住他,张仪回头看,是当年平蜀国之乱时自己所救的姑娘,如今在太后跟前当差。

“相国要走了吗?”

张仪点头嗯了一声。

“去哪?”

“从哪来,便回哪去。”

“恩人既要走,那我……”

张仪低眸清了声嗓子,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姑娘的心意,也只能装聋作哑。

“好好在太后身边干,如果有机会,就找个合适的嫁出去吧,这深宫啊,还是不能久待,会闷出病的。”

姑娘跪下,对着张仪恭敬地行了个大礼。眼圈不知为何有些发红,张仪将眼神投向了别处。

“多谢相国当年搭救之恩。”

“回去吧。”

张仪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不再迟疑,踏着最后的余光迈步离开。

没什么要带的东西,他不久前已经遣散了相府的下人,这座自嬴驷时期始设的相国府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迎来第二个主人。

来时无所有,归时亦无所有。

曾经挥斥方遒、意气风发,如今白发苍苍、老态龙钟。

所以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

或许在最初的最初,张仪确实抱有成名之梦,他只是需要一个成就自己的平台,这个平台可以是赵韩魏楚等其他的任意一国,可偏偏他选择了秦,选择了嬴驷。

名士惜命,他与秦国只是契约关系、雇佣关系,犯不着为了使命和荣华富贵搭上自己的生命。

可事实表明,他不止一次地拿自己的命做赌注,无论是间魏还是诓楚,哪一次不是命悬一线。

秦人的真诚与热情让张仪受之不起。

嬴华的死与他有直接关系,洗不掉的。

嬴驷替他挡下所有的明枪暗箭,死前还给他安排好了后路。

不求善终,却得以善终,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乘着夜色,张仪骑马出了咸阳,却在城门口遇到了嬴疾。

“相国,嬴疾恭候多时了。”

张仪下马,脸上有些诧异之色。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与你共事多年,这一点还是可以猜到的。我听说你进宫面王,大抵就是去辞行了。”

“知我者,智囊疾也。”

嬴疾叹了一声气,抿了抿嘴问。

“真要走么?还这么匆忙,什么也不带。”

“新君继位,必定改弦更张,连横之策如今已无施展之地,张仪虽愚笨,倒也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是回魏国么?”

张仪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出现,周围繁星闪烁,忽明忽暗。

“自此隐退,于山间明月中了此残生。”

“若不是使命在身身不由己,嬴疾真想也随你而去,山间一壶酒,江上饮绿茶,人生乐事也。”

说到此,张仪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嬴疾一阵交代。

“王上好战,于当今之天下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但一定要宽以待民,凡事不可武断。”

“新君毕竟年轻,头脑简单,帝王心术他懂得少,可朝堂之上的权谋,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

“有些话还是要靠你谏言,你是王上的叔公,多在他身边提点着。大秦的将来,就靠你了。

“切不可让先王心血付诸东流,真要有那一天,你我都是罪人。”

嬴疾后退一步,朝着张仪躬身一拜。

“相国之言,嬴疾谨记。”

手轻轻一抬,身后的士兵会意,端着两碗酒上前。

“相国,保重。”

二人一饮而尽,张仪上马。

“你我城外相别一事,还望公子保密,就让张仪悄无声息地离开吧。”

“好自珍重!大秦,再会了!”

马鞭扬起,张仪喊着驾了一声,在嬴疾的目送中消失在了黑夜中。

也是一个夜晚,他骑着马孤身从魏入秦。

还是一个夜晚,他骑着马孤身离秦归魏。

像是做了一场梦,终究要在黎明破晓前醒来。

所以你看,现在天还是黑着的。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连横、合纵,张子啊,纵横时代因你而始,也因你而终。”

嬴疾背着手仰望天空,一种孤独之感涌上心头。

嬴华、嬴驷、张仪,故人一个个离开了他,独留他一人坚守阵地。

但仔细想来,其实也没什么必须坚持在此的理由。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因为自己姓嬴。

“什么时辰了?”嬴疾问守城的士兵。

“回将军,已经戌时三刻了。”

“快关城门了,”嬴疾喃喃道,“今晚在此遇武信君一事,断不可泄露半点风声,有谁胆敢外传者,本将军绝不轻饶。”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