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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双手搭在他的肩头,诀别本该如千斤巨石沉重,她的语气却好像天上的云朵轻柔平和,落在宗政灼的耳畔没有一丝压抑。

“你的眼睛能看见很远的未来,对吗?”

“未来我们宗政一族一定会重振,对不对?”

猩红的眼眶积蓄满泪水,宗政灼哑然的张了张嘴巴,发不出一点声来。

他想说不是的,神明狡猾的捂住他的双眼,只能从偶尔细闪的指缝里窥探到故意泄露的碎片。

他不知道未来的宗政会如何,现今的他预测不到……

“我儿,你要出去,好好活下去,找到你的哥哥,告诉他不用自责。”

母亲开始拉着他疯狂的往前奔跑,身后的厮杀和喷洒的鲜血,好像一场正在上演的,与他无关的话剧。

“我族有祸不是他所造成,其中渊源牵扯甚多……”

兵器碰撞声宛如昆山玉碎,悦耳却残酷。

“不要背负仇恨活着,母亲希望你们都能开心。”

树林深处,母亲停下脚步,温柔的擦去他眼角的泪水。

“乖,要听话。”

理智的弦早被烧成随处飘落的灰烬,他奋不顾身要折回去与宗族共存亡。

“我儿……我儿听话……”

母亲紧紧抱住他,这位坚强又美丽的女性最终还是落下哀痛不舍的泪水。

树后钻出一位易容成宗政灼模样的男孩,推着他的后背向前,急迫道:“快带他们走!”

宗政灼踉跄几步,殷红血泣的眸子望向前方成群的伙伴,他一咬牙关,忍着胸腔翻涌的疼痛窒息感,一眼的情意足有万年长久。

他望过母亲,望过代替自己去死的男孩,望向前方厮杀拖延时间的族人,攥紧的拳头绷的骨节冷白。

“走!”

干涩嗓音里蹦出的字又从牙缝挤出,忍痛坚韧,他带着宗政一族的未来,十几位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一同逃亡。

母亲目露欣慰,转身奔赴战场,马革裹尸,终是与她的丈夫一起长眠箭雨之下。

伪装成宗政灼的男孩奋勇杀敌,最后死在一柄长剑下。

项戴骨佛珠的面具少年抽回已经杀到泛着幽红寒光的利剑,弯腰无情的扼住男孩的下颚。

鹰隼般逼仄的双目似精密仪器从男孩脸上扫过,随后大力一扔,泄愤般一脚踏在冰凉的尸体。

如同流淌在地表下的熔浆,尽管他的面色风平浪静,但内心早已热浪翻涌,怒气滔天。

“追!”

很快,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逃亡人群如同约定好般一同停下步伐,对着宗政灼道:

“对不起啊。”

“我们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一群人站定看向他,清亮乌瞳是慷慨赴死、无法动摇的决然。

宗政灼想哭,但悲伤到极致,眼泪反而忘了该怎么落下来。

他没说话,只是一手按上剑柄,表达自己的决心与死志。

有人将他的手轻轻拂开,如往日在竹林中嬉闹般扬起绚丽的笑容

“我不甘心,不甘心宗政灭亡,所以你要拼尽全力活下去。”

“对了,去找姐姐吧,如果人必须要依靠什么才能活下去,我想她会成为你的支柱。”

“未来不要孤身一人……啊,如果真的见到了姐姐,替我们向她道个歉,思来想去我们悄悄看她果然还是算偷窥吧……啊啊啊啊想起来好羞愧,这根本不是君子所为……”

那人羞臊的拍拍脸,随后表情坚毅,决然转身,与所有子弟一同拔剑,嘱咐:“最后,记得每年去竹林浇上一坛好酒。”

追兵临近,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英勇无畏,高举长剑,眸光坚定粲然。

果然还是离不开这里。

离不开他们的家,他们的族人。

死也不要去别处。

有人高喝,白皙的颈部肌肤下青筋暴起:“喂,下去后可不能让父母蒙羞,全力杀敌,吾辈当勇!”

众声相应:“全力杀敌,吾辈当勇!”

他们冲向乌泱泱的追兵,犹如石子投入水中,不起眼,不自量力,却硬生生带起整个湖面泛起剧烈涟漪,为宗政灼争取到足够的逃亡时间。

很多时候,他都在思考自己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母亲的叮嘱,同伴的期许,通通忘个干净,只是一心想折回去报仇,和族人殉在一处。

失去族人的小兽遍体鳞伤,蜷缩成一团躲在潮湿幽窄的洞中,精神崩溃到无数次想要发疯发狂时,脑海中有束光穿过混沌迷雾,不偏不倚的打落。

【宗政灼,我很高兴,你有好好长大。】

他骤然睁大暗哑的眼瞳,浑噩的大脑愣了好久才忆起那是谁的声音。

崩坏的泪腺慢慢修复,脆弱又挣扎的呜咽声逐渐放大,背抵冰凉粗糙的石壁,狭窄幽黑的洞中,他环住膝头咬住手臂隐忍恸哭。

……

经过这次血的洗礼,宗政一族灭亡了,旁人没有分到一杯羹,赤昭王心情舒畅快意。

如今天下只有一位掌管预言之力的神子,那就是赤昭的帝师。

没人在意里面的血腥龌龊,只是政权一旦蒙上独一无二的神权色彩,那么就是天选,天赐,天下之主非赤昭莫属。

赤昭王将宗政衍幽禁并不是冷落,而是为了避免有人走漏风声,将灭族的勾当传入他的耳中。

当周老欣喜若狂,磕破了头终于求来宗政衍的自由,却不知只是赤昭王清理干净别人的嘴,恰巧准备放人而已。

宗政衍出来的那天是艳阳天,他的表情与往常无异,斯文秀雅,要了匹马,谁也拦不住的离开了。

侍卫着急,赶忙向赤昭王禀报,王的身边正伫立那位本该站在银尘使者身边的面具少年。

“快,快备马!孤要随先生一起!”

赤昭王神情慌张,生怕这位神子出什么事。

周老的头上还缠着纱布,他见一行人急慌慌的出宫,不由疑惑:“又怎么了?”

念叨间还是追上去拉个人询问。

现在外面并不安全,银尘正与赤昭交战,士兵们看见宗政衍到来时,怔忡片刻忽然爆发雷鸣般的欢呼,高涨的热情宛如不灭的火焰。

宗政衍撩起衣摆,一步一步登上城楼。

他立于城头俯瞰,下端身着银色盔甲正准备进攻的银尘士兵,免不了军心涣散。

连神也是站在赤昭的阵营,他们拿什么赢。

清风灌入两袖,满满当当,衬得他身骨清瘦,像是随时会折断的花枝。

全场不约而同收起声音,无数双复杂的眼睛齐齐望向他。

“我很失望。”

三年前的赤昭,就好比严寒冬日破开泥土,捣碎坚冰顽强生长的花芽。

不知不觉间,宗政衍在期待这朵花芽的盛开,他用心培养,悉心浇灌,不曾想,赤昭绽放的样子会是这样的丑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人性的本质是巧取豪夺,贪婪的劣根性令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很失望。

赶到的赤昭王小心翼翼接近,顾不上其他,柔声劝慰:“先生,你先从城头下来。”

冷风吹来,高照的艳阳天慢慢的被乌云笼盖。

宗政衍不为所动,手指搭上腰间长剑,眼如点漆:

“我知天道,晓未来,这天下共主,四国无一人当得。”

静谧宛如一潭死水的人群忽然掀起轩然大波,议论不绝。

赤昭王心中不稳,厉声制止:“宗政衍!”

“我族惨死,天地哀恸,暴雨三日,响雷三刻,天下止战三年,方能镇我族人亡魂!”

每一字都震碎苍穹,语毕,大雨滂沱,雷声轰鸣,天地颠倒雾气升腾,天边划过的电光照亮城上城下所有人呆滞的面庞,几分可笑。

“今日,我宗政衍便道这天不佑赤昭!”

“唰”的一声,哪怕暴雨骤敲,电闪雷鸣,天地呼啸,这短促带有无尽哀伤和怒火的拔剑声,还是被赤昭王听个真切。

那瞬间,他好像彻底击垮,哪怕被人稳稳扶住,仍如浮木找不到彼岸。

急急赶来的周老心脏骤停,一时失声,大雨模糊视线,隐约间看见少年持剑抵在颈前。

宗政衍回头,睨向不远站在后方的面具少年,森然启唇:“我以我血改天命,我族血恨终得偿。”

狂风竟吹的少年项前的骨佛珠凶猛晃动,似无法承受这道血泣的誓言而堪堪欲碎。

面具少年的双眼比这暴雨的黑暗更为浓郁深邃,目不转睛,毛骨悚然的直直盯向宗政衍。

一切都快的不可思议。

随他出生入死征战不断的长剑划破了自己的脖颈,宗政衍于城头自刎,迸溅的血珠被风托送,狠狠地砸在赤昭王的脸上,染红少年的面具。

赤昭王的心脏随瞳孔刺骨疼痛一缩,眼睁睁看着先生的尸体向前倒去,跌落城头。

下端无数的士兵向前奔涌,不分敌我的争先恐后伸出双臂,接住摔落的尸身。

这一刻,赤昭的国运断了。

惊雷犹如怒龙咆哮,一声更比一声狂暴狠戾,雨水拍打在肌肤似冷硬石子砸下,剧痛无比。

宗政衍总是觉得神明偏心,从不给他想要看见的画面。

比如族人在做什么?

那一天神明突然怜爱起这个孩子,让他看上一眼族人的未来,半刻钟后的,灭族的未来。

不带这样的。

他哭哭笑笑像是得了失心疯。

我之罪,踏出族群引来祸患的罪孽如何还清?

我以我血改天命,改这天下命途,我族血恨终将得报。

没了,堪称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闹剧也结束了。

天晴后,得知一切的周老将他埋葬在一处高坡上,面朝南,那是家的方向。

十七岁,少年长眠于此,墓前鲜花环绕,永世遥望南方的那片竹林。

周老盘腿坐在墓前嘴皮不停,说了很多,最后还是忍不住捂脸痛哭。

“是我之错,不该劝说你随我离开。”

他失魂落魄,面露羞愧,曾经信誓旦旦保证过照顾好人家,怎么,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毒酒饮尽,口吐黑血倒在墓前,浑浊的眼珠注视纯净蔚蓝的天幕。

“我自当亲自前去向你的族人赔罪……”

三年峥嵘,终是伯牙绝琴。

周老死了,没几天赤昭一下失去两位重臣。

随着宗政衍的谢幕,笼罩赤昭的神权光辉也彻底消散。

四国纷争又起,想打又不敢打,神之子死时曾说天下须止战三年,人们半信半疑,暗中观察局势半天,发现最能挑事的赤昭居然都没动,一时只得悻悻做罢。

其实不是不能打,是宗政衍料到战争不会停歇,只会变本加厉,所以他连最后一刻也在为天下的百姓争取时间。

早在先前银尘使者气势汹汹面见赤昭王,宗政衍不请自来,面具少年曾察觉违和感却难以弄清,那时,他的幻术已经生效。

幻术影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自他们心中产生一种暗示,大大加深了他们对预言之力,也就是神力的信服度。

自刎前,宗政衍所说的每一句话,在那一刻与埋下的暗示种子产生反应,赤昭王害怕天谴不敢发动战争,使者回去向自己的君主添油加醋一说,君主自然心生畏惧。

三年而已,等等就过去了。

莫名迎来三年和平,百姓敲锣打鼓喜极而泣,无人知晓是那位逝去的少年精心布下的棋局。

我宗政衍算不得好人,为赤昭征战三年,生灵涂炭,如今便还给众生安和三年。

随着暗示的减弱,敬畏之心逐渐消失,他们开始试探,三年刚结束再一次肆无忌惮的发起战争。

青旋反水,狠狠捅了赤昭一刀,随后扭头攻向国力最弱的玄月。

城关前,身着漆黑甲胄的少年清贵出尘,眉眼孤傲寒戾,掷地有声:“玄月不降!”

银尘因差点被水淹仇恨到现在,再次与赤昭缠斗,那时景星麟凤,人才辈出。

赤昭有天策上将季长政、银尘有新任祭司沈朝灼、玄月有定远侯宋知渊,青旋则有左相喻知许。

汉道昔云季,群雄方战争。

以宗政衍为核心的时代落幕了,或许荒唐,或许慨叹,全凭后人道。

如今天下掀起全新且迅猛的浪潮,势头强劲狂澜翻涌,没人知道比之宗政衍预言天赋更高的人,也夹杂其中。

宗政灼,也便是沈朝灼,他活了下来。

时局变换,风云再起,又一批青年俊杰登上舞台。

新的灾难注定扑来,要比往前猛烈上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