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己是在那时候遇见阿尔赫的。
云魏想起了,自己在末世时的最后一个片段。虽然他只看到了对方的鞋面,但他却对来人的身份笃信不疑。
那是第一皇朝最后的魔法师,也是窃取命运之人——
阿尔赫·斯塔。
难怪他会对那句话印象最深刻,深刻到在圣夜副本里直接脱口而出。
只是……
为什么到了现在,他的思维还未停下?
他依然记得,他发动了霸道无匹的禁咒,与一众使徒同归于尽了。
他本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本以为,他再也不会悲伤了。
云魏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祭台上。
这里的空气灼热到似乎是在流动,悬空的祭台下方,翻滚着无边无际的赤色岩浆。
他的身体完好无缺,没有瘢痕,没有隐痛,仿佛那一天的遭遇只是做了个梦。
而他并不是空间里唯一的存在。
有位女士,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不远处。
对方微闭着眼,眼影异常浓艳,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各自握着一柄金灿灿的法器,而对方身下的地板,雕刻着各种图案。
那是很多他看不懂的符号,他唯一认识的,就是那代表亡灵魔法的魔纹。
只是在这里,那“吊索”符号完全翻转了过来,像个立起的小人。
“您好,”他不得不走近对方,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阁下,此处是哪儿?”
“女士”忽然睁开了眼,黑白二色的眸子无悲无喜,无数星华明灭流转其中。
“吾之神国。”只听对方这样答道。
那是一种云魏本应听不懂的语言,以一种无法描绘的音色。
在那个瞬间里,对方肩膀上的脑袋竟然迅速变幻了起来。
既有各种凶相毕露的动物,鹰、蛇、胡狼、猫、鳄鱼……
又有各种身份地位的人类,老叟、婴孩、孕妇、奴隶……
在向云魏展示了足足三十余种变化过后,祂又回归到了一开始的女士形象——
绘着夸张的棕褐色眼影,半面脸涂黑,半面脸涂白。
云魏倒是没有被吓到,他想了想,再次问道:“您,就是向杰哈德降示过神谕的,基尔霍娜女神么?”
他在诸元大陆上,听到过很多神只的名号。
但联想到方才的旧梦里,阿尔赫提到的“可爱的女士”,他就只能想到这位司掌灵魂的神了。
只见神灵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承认道:
“那是吾的名号之一。在汝故去的世界里,吾即是泛滥尼罗河烂地的主人,生命、死亡与复生的主宰,在九柱神中吾化身王座,汝可称吾伊西斯。”
云魏默默点头。
对方一说,他还当真想起了前世的古埃及。
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那个已然被黄沙掩没的神秘文明,总是和无数的未解之谜联系到一起。
地上的那些图案原来不仅仅只是象征符号,亦是另外一种象形文字。
据说,它们足以沟通往世。
只是他很奇怪,对方为何这样平易近人,“您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么多?”
伊西斯答道:“因为,吾之时间所剩不多。吾,这便要死了。”
对方的语气实在太过平淡,以至于云魏完全从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这才发现,对方的确只是黯淡的虚影,只是以超高的频率在不断闪烁着。
他有太多的疑团,迫切需要得到解答了。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对方闪烁的频率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就像信号快要中断一般,“答案都在汝面前的书里,学完这些神灵的常识,汝便可自行离开。”
云魏急忙问道:“离开?我会去哪儿?我、我还能回到诸元大陆么?!”
一切的疑问之中,他最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生命尚未休止,他是否还有机会,再次见到艾萨克。
“去汝应去之地。”只听伊西斯这样答道。
话音刚落,对方的身影便彻底消散。
祂的身下,只余一枚圣甲虫的鞘翅,既像是最简单的墓志铭,又像是开启未知的钥匙。
神灵逝去后的世界里,徒余一片死寂,唯有岩浆汩汩翻滚,似乎孕育着下一次的新生。
云魏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终是乖乖盘腿坐下,捧起了对方遗留下来的厚书。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已经愈发了解『谶语』的威力。
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冥冥之中昭示了未来。
只要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不能”,那就说明事情依然还有转机。
……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云魏终于读完了那本厚重的《神明说》。他的神色万般复杂,就像打翻了五彩的酱醋瓶。
他固然知道了很多事情,却又衍生出了更多的疑问。
他看似知道了部分真相,却只觉前途晦暗,写满了未知。
故事的来龙去脉倘若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便是——
原来,诸元大陆发生的一切,都可归罪于阿尔赫的觉醒。
整个故事的时间跨度横亘了数十亿年,但最激烈的高潮,却发生在千年前的『圣夜』。
诸元大陆所在的星域,原本存在着诸多旧日的神明。
神明是个相当广泛的定义。
厉害的神只像基尔霍娜女神这般,同时存在于众多的维度与星域。
祂们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不断拓展着宇宙法则的外延,帮助宇宙认识自我。
普通的神只就像欧·奥克斯那样,是某个位面的执政官。
祂们不断学习至高的法则,维持着位面的正常运转,让众生能够不断演化,随心所感,做出种种抉择。
最下等的神只方如艾萨克所言,由曾经生活于位面中的生灵所化。
祂们利用着业已存在的法则力量,将其整合定义为全新的力量,让本已存在的法则诠释出全新的注解。
然而,深渊之主不同于以上三类神明。
自打祂自虚空之中诞生而出,便直接吞噬了超过三分之二的星域。
旧日的神明们纷纷颤抖恐惧,在亿万次没能达成一致意见的会议之后,祂们决定用『爱情』束缚封印,那终将毁灭一切的主。
因为唯有情感,是推演中难以预测的变数。
于是,祂们重新编写了诸元大陆的代码,在末日降临的前夕,创造出了阿尔赫。
是的,书上说时间也并非单向线性的东西。
换而言之,因果并非有先后,未来的自己做出的抉择,也会对现在及过去的自己产生长久深远的影响。
这便是,『迭代』。
在云魏尚且不能明白的规则里,祂们赋予了阿尔赫足以媲美永恒的完美。
只为冀求他在群星黯淡之时,能够顺利成为献给深渊的祭品,平息深渊之主吞噬一切的欲火。
一切都很顺利。
种种迹象表明,深渊之主对诸神为自己选召的新娘相当满意。
所有神明都为此欢欣鼓舞,但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当事人却被彻底遗忘,刻意忽略。
可最终,阿尔赫偏偏知道了一切。
对方不愿接受既定的命运,竟然在『圣夜』那一天,从星域里毅然决然地飞了出去。
于是,整个星域都在深渊之主的怒火灼烧下彻底乱了套。
将死未死的神只们,只能委托逃离的阿尔赫,从其他垂直的矢量系里带回『勇者』。
而云魏,就是其中一个。
这是诸神与神之子间,最终无奈的妥协。
如果说诸神是任务的发布者,阿尔赫是穿梭星域的掮客,那么云魏便是后者千挑万选出的适格者。
云魏执着于永生的命题,还在那样的执念下迸发出了疗愈的异能,所以适合完成伊西斯的任务:
在诸元大陆特定的时间段里,成为一名亡灵魔法师,并复生一位本不应死去的亡者。
至于其中的原理,就很玄奥了。
如果诸元大陆的存在皆是实数,那云魏就好比一个虚数。
据说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在诸元大陆产生额外的有用功,引发不期望的能量变化,使无序的熵增变得更多。
后面这些内容附注了一摞又一摞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每行公式本身又展开了连篇累牍的推理引用,以云魏的知识水平,完全无法看懂。
光是笼统地复述一番,他的脑门子就已经热到快要冒烟了。
他亦无暇评判阿尔赫的是非对错。
他只知道,虽然他看似完成了任务,实际上,却把一切都弄得更糟了。
因为深渊是与众不同的特殊变量,不论是实数还是虚数,一旦牵扯到深渊,统统将会变为混乱的未知数。
就连任务的委托人,基尔霍娜女神,都受他连累,提前死掉了。
虽然对方一直都在生与死的过程之间不断循环,死亡就如同呼吸一样,是粗茶淡饭的简单。
虽然他原本分配到的任务,仅仅只是复活原本不应殒命于『亡狩之战』中的阿尔弗雷德·鲁索。
一切似乎水落石出。
一切依然迷雾重重。
就连他原本自以为最接近真相的故事,如今看来也与事实差了十万八千里。
云魏的脑子里乱糟糟,闹哄哄。
他固然可以等在原地,等沸腾的岩浆全部凝固,等伊西斯在圣甲虫的鸣叫里再次归来。
可是,他心下明白,艾萨克还在等着他。
他根本不敢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切。
光是想到对方的眼神,他就已经痛彻心扉。
而艾萨克此刻的真实心情,他注定难以完全体会。
即便他并不确定他到底能不能回到诸元大陆。
但艾萨克的身边,确实是他唯一的“应去之地”。
迅速将一切收拾妥备,云魏郑重无比地伏跪在地,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祷告:
“存在于过去、未来、现在的时空里,掌握一切智慧的众神们啊,请向我显露你们的权柄,将我送回艾萨克的身边吧!”
“倘若如愿,我必将代汝等之言以行,与深渊之主做个了断!”
他并非第一次做出这样的祷告。
早在月花城外的黎明之前,他就已经做过类似的祈祷。
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已经不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众神身上。
他当谨记阿尔赫的训诫——
他自己,即是魔法本身。
云魏步至祭台边沿,他阖上眼眸,平展双臂,沟通着犹如微尘般浮动的无尽时空。
在那摊开的左掌掌心上,曾经的伤痕依然存在,那是就连治愈一切的法则都无法抹灭的,他与艾萨克间的羁绊。
而另一侧的手背上,茂盛葱茏的时之枝正熠熠生辉。
层层叠叠的枝杈莹亮好看,仔细一数,总共竟有九层。
巨大的灰白魔纹自虚空之中缓缓浮现,在生命与亡灵的神国里,悬立于翻滚沸腾的岩浆之上。
魔法师安静地凝视着,那象征着王座的符号,在一跃而入的同时,呼唤出它本来的真名。
它已不再是昔日阴森恐怖的“吊索”。
而是象征着希望与新生的“圣安克”。
在能够重新选择自己所期望未来的圣所里,他终将背负起生命的十字架,向他永生的挚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