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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赫里斯对云魏说,定要令对方生不如死。

谁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牠为数不多的真话。

见面前不知死活的人类竟然胆敢直呼真名,牠怒不可遏地伸出一条触手,狠狠地抽在对方脸上。

作为深渊使徒,牠没有美丑的观念。

但见对方脸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齿印,那一排暗色的窟窿正向外缓缓渗着鲜红的血珠,牠心中这才快意了起来。

法赫里斯冷笑道:“就继续嘴硬吧,云魏,本座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后面半句话,却是对另外五位目露凶光的使徒说的。

话音未落,牠自己业已伸出的触手便扎入了那包裹着魔法师的漆黑浓雾里,死死地缠在对方纤细的腰上,用力地勒紧。

灰败的触手像是早已腐烂的朽物,墨绿的黏腻液体,不住地从表面分泌滴落,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恶臭。

余下的使徒亦纷纷动手,各自伸出一枚触肢,分别从云魏的袖口、裤管与领口钻入。

云魏疼得要死,但他仍然咬紧了牙关,兀自地忍耐着。

深渊使徒的触手不仅仅只有吸盘,吸盘里边还有锋利的细齿,他的四肢与躯干此刻正被千万只细牙撕咬,它们正贪婪地吮食着他的血液。

眼见他再也动弹不得,六位使徒开始厉声尖啸起来,发出令鼓膜都刺痛不已的噪声。

牠们裹挟着他,开始缓缓升向半空。

在疼到快要忍不住抽气的时刻里,云魏解除了与艾萨克的契约。

纵使对方屏蔽了他,他也有不下一百种方法,给对方留下最后的只字片语。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又能对艾萨克说什么呢?

——请忘了我?

这未免太过自作多情。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在成为记忆的那一刻,曾经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大脑无情地修饰,改换得面目全非。

——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这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怎么活,是别人自己的选择,轮不到任何人来评价。想都不用想的事实就是,艾萨克必定会好好活着,还比诸元大陆上绝大多数人活得更好。

——再见了,艾萨克?

的确,他也想要体面地道别。

但不管怎么看,他都像是在落荒而逃。况且,他注定不会再见到那位他至今都深爱着的男人。

因为,这是命运业已规划好的结局。

思前想后,他或许唯一能对艾萨克说的,就是“对不起”。

但是口头上的道歉,本身就是流于形式的苍白空洞,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

那他还不如跪在光辉之主的神像面前,诚心忏悔。

在逐渐能够适应的疼痛里,云魏来到了阴云密布的高空之中。血液的流失让他难免呼吸急促,心率加快,他只能平静地望着法赫里斯狰狞的脸。

近距离地研究不可被认知的事物也是一种错反,让他能够从绝望的窒息里短暂解脱。

在那一天的光尘里,他忽然窥见了命运的轨迹。

虽然听上去真的荒诞难信,但诸元大陆就是一个活着的剧本。

他们每个人,都在其中饰演着微不足道的角色,你方唱罢我登台。

他很绝望。

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了他与艾萨克的结局,他们注定就是不能在一起。

他们愈是想要相互接近,世界在法则的驱使下,就愈是会诞生出惨烈的情节来,迫使他们两人分开。

在现实中的体现便是,艾萨克会不断地遭遇到棘手的事务,被迫将生活重心无休止地向天平那一端倾斜。

或许这次他们最终和好如初,但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一次更比一次来势汹汹。

直到他们两人俱都遍体鳞伤,直到他们情感耗尽,徒剩一纸苍白的契约。

他很难过。

虽然他本该欣慰,原来这一切都并非艾萨克的过错,一切都只是命运的儿戏,但眼见着对方的种种表现,他还是会止不住地心疼。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贪恋对方的怀抱。

哪怕那怀抱是冰冷的,远没有正常人的温暖。

现在,他被迫孤独,又不得不在孤独中独自求索。

『吾乃,窃取命运之人』,不论过了多久,他始终对阿尔赫的这句话印象深刻。

云魏心想,原来对方也是窥见了命运的轨迹。

阿尔赫不愿意接受舞台上的摆布,最终从诸元大陆飞了出去。

但在世人傲慢的偏见里,对方是囿于无法实现的感情才牺牲了自己。

他难以描述恍然大悟的那一刻里,他波澜壮阔的情绪起伏——

也正是因为有了足够磅礴的情感,他的精神力才站在了诸元大陆的最顶端,得以窥见那躲藏在帷幕之后、令人作呕的命运。

从那一刻起,他心中强烈的不甘像野草一般疯长蔓延。

他像阿尔赫一样,也有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企划,或许这疯狂的计划在命运面前微不足道,但也是他反抗的证明。

因为,他,云魏,永远喜欢艾萨克。

他绝对不能接受命运的戏码,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的情感随着故事的展开倏然变质。

与其如此,他更愿意将一切就此定格,用生命书写另一场千年之后的轰轰烈烈。

但他面前的不可名状,忽然再次变化了起来。

在法赫里斯的授意下,缠在他左臂上的触肢忽然收紧,一撇一扭,硬生生地将他的左肩脱了臼。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云魏额角青筋直冒,他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瞪视着近在咫尺的怪物,却倔强地不肯叫出声来。

只见怪物龇了龇细密的尖牙,冲他笑道:“怎样,这就痛了么?”

云魏的胸腔用力地起伏着,他背诵道:“忍受,忍受不应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

这是马丁·路德·金说的。

末日爆发前,他们班正在外语老师的要求下,全篇背诵《我有一个梦想》。

他从艾萨克那里得到了太多,根本偿还不起。

如果能以这种方式还清筹码,如果能确信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他甘愿忍受这样的痛苦,甚至十倍,百倍。

“你的平静,只是假象。”只听法赫里斯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云魏努力勾了勾唇角,哑声道:“一年未见,法赫里斯,你依然这么爱打嘴炮。”

反派,注定死于话多。

虽然命运的剧本恶心至极,但这样经典的桥段注定永不过时。

想到这里,魔法师痛到变形的脸庞,挂起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惨笑。

法赫里斯看不懂这样的笑容,但对方的笑容让牠生起浓烈的不安来。

牠被迫回想起了一年之前那不可饶恕的屈辱。

牠张开鲜红的唇瓣,向云魏道:“桀桀桀桀,我会如你所愿,把你的骨头挨个抽掉取出,把你转化为深渊使徒。”

云魏不为所动,只是冷笑道:“那你何必废话,还不赶紧动手?”

法赫里斯的复眼滴溜溜地转了起来,“你有这样觉悟,难能可贵。只是,若不被别人看见,岂不是太可惜了。”

云魏霎时闭了嘴。

他的心脏仿佛也被无处不在的触手攫紧了,忽然生出极其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知道面前的深渊使徒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浓郁如墨,就像一块漆黑的幕布。

而被埋没在滚滚黑雾之中,只剩一个脑袋的云魏,就那么忽然出现在了画面中。

见云魏变了脸色,法赫里斯终于得意地笑了起来。

牠拉长了难以餍足的嘴角,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怎么样,云魏,当着全诸元大陆人类的面实现『升华』,足够荣幸吧?”

云魏已经说不出话来。

如果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一切,那么……

艾萨克!

……

上拉夫拉修道院,从数百年前开始,就俨然成为了诸元大陆的艺术中心。

这里住着数不清的苦修士与狂信徒,他们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却往往都是灵动的诗人、曼妙的歌者、别具一格的雕塑者,以及热忱不已的宗教艺术家。

再加上黑索王国的冬天异常漫长,在足不出户的季节里,他们往往更能静下心来创造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也因此,哪怕魔法文明已经衰落,哪怕科学技术纷纷倒退,诸元大陆也在冰水交织的北国里,依旧熊熊燃烧着文明的篝火。

而这一天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天空倏然出现的黑幕。

黑幕里唯一的人物显然正在殉道——

若隐若现的黑雾里,对方露出的四肢与躯干,呈现出了不自然的扭曲,这与《光辉圣典》上的记载完全吻合。

与惶然无措的世人不同,信徒们纷纷拿起了画刷、刻刀与墨笔,他们一边虔诚地称颂顶礼,一边忠实无比地,开始记录神迹。

修道院里,合唱的圣歌庄严圣洁。

所有人都在一齐唱诵着肃穆沉痛的安魂曲。

大殿的窗旁,艾伦·巴比伦遥遥地望着天幕上的黑发男子。

虽然他们从未见过面,但只是一眼,他便觉得他们可以做朋友。

对方眼看着要被无边的深渊吞没,但那双昳丽至极的眼眸,却依然冒着,无比明艳的花火。

只见缠绕对方掌间的缎带,在黑雾的侵蚀下松开垂落,露出无比清晰的『圣痕』来。

艾伦明亮的眼睛忽然涌出泪来。

他喃喃悲泣道:“是他,是『弥赛亚』!”

在他的身后,站着比他还要矮上一头的金发男子。

约书亚缓缓拍打着小主教的肩头,却是忧心忡忡地看向东南方向,像是唱歌一般咏叹道:

“是呀,是弥赛亚,那是『爱』的弥赛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