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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前。

一队奢华的马车,正安静的通过城门洞。

往日在青州耀武扬威的王府护卫,此刻连大气都不敢喘,看向守城军士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恐惧和敬畏。

赵珣坐在马车里,学着父亲赵衡的样子,不停转动着念珠,企图用这种方式压制住心底的不安。

可念珠转了一圈又一圈,他额头的冷汗却越来越多。

当察觉到马车已经穿过门洞时,赵珣忍不住深吸了口气,看向身边那个紧闭双眼、沉默不语的青年,轻声道。

“陆先生,我这次真的能顺利么?”

被灭士族的漏网之鱼、曾得黄龙士亲授棋术,现为靖安王府首席谋士的陆诩,闭着眼温和道:“王爷不必忧心。

一切尽在老王爷的谋划中。”

“可我还是担心。”在陆诩面前,赵珣放下了所有防备,全无往日的阴鸷,“这些天我眼皮总跳,总觉得会出什么岔子。”

“王爷放心,此次陛下召诸王入京,并不是为了削藩。”陆诩平静道;“而是为了让诸位见一见新君。”

“新君?!”赵珣吓了一跳,连忙小声道:“陛下已经做出决断了?

不是说二皇子有张巨鹿支持,导致陛下一直犹豫不决么?”

“那不过是唱给外人看的一场双簧罢了。”陆诩一针见血,点出了关键,“有赵稚在,皇位岂能旁落他人。

这次说是六王,实际上只是五王。

广陵王父子暴病身亡,现如今的广陵王,就是从赵毅亲族中选出的一个吉祥物,用来掩人耳目罢了。

胶东王赵睢违反宗室律法之后已经翻不起什么风浪,只能在封地乖乖等死。

淮南王赵英做事最规矩,所以是除赵毅之外最为‘受宠’的藩王,此次进京,八成是要当陛下的应声虫。

琅琊王赵敖行事最为神秘,但对朝廷敬重有加,这次来就是走个过场。

燕敕王赵炳势力之强,表面上位居第三,实际上仅次于北凉,也是除北凉外朝廷最忌惮的藩王。

但他这人粗中有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被朝廷抓到把柄削藩。

说起来这次入京风险最大的,应该就是他了。

要么他狠狠被陛下敲打一番,要么陛下下狠手,搬掉新君即位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但陛下要是不想离阳重燃烽火,应该是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至于王爷......”

陆诩顿了一下,轻声道:“老王爷以命给您换来的世袭罔替,绝对不会出什么变数。”

听着陆诩的分析,赵珣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了几分,沉默片刻后问道:“那徐凤年呢?”

陆远斟酌了下措辞,缓缓道:“他情况特殊。

此次入京,受益最大的估计就是他。

北凉,估计也要变天了。”

“北凉王?”赵珣咬牙道。

陆诩轻轻点头。

赵珣眼神瞬间阴冷起来,良久才轻声道:“当初就应该不顾一切,把他留在襄樊城!”

“那今日等王爷就不是世袭罔替,而是明晃晃的凉刀。”陆诩淡淡道。

“他徐凤年还真投了个好胎。”赵珣冷笑道,“不然......”

话没说完,马车突然剧烈晃动了下。

赵珣艰难稳住身形,面色一沉,朝车外低吼道:“一帮废物!

连驾车都不会了么?!”

“王爷恕罪。”车外传来侍卫惶恐的声音,“那辆马车突然冲过来了。

我马上赶他们......”

话没说完,声音突然断了。

赵珣一愣,刚想发火,却被陆诩伸手拦住。

“声音不对。”陆诩闭着眼睛耳朵微动,凝重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说罢,他朝车外轻喝道:“发生什么了?”

可他等了片刻,车外依旧一片死寂。

赵珣此刻也发现了异常。

此时刚刚黄昏,街上不应该这么安静!

他犹豫了片刻,伸手缓缓推开了车门。

只一眼,便愣在当场。

原本宽敞的街道,已经被羽林卫占据。

密密麻麻的士兵一眼看不到尽头,却沉默到让人压抑。

武器在夕阳下,反射着血色的光芒。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赵珣前方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上。

赶车的位置上,三人挤坐在一起,看起来有些可笑。

但奉命前来的赵丹坪却完全笑出不出来。

已经修行到寒暑不侵,数日不食依旧精神焕发的道门高人,此刻却无法控制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

三人当中,陆远手握缰绳,平静的扫了眼如临大敌的数千皇城精锐,轻笑道:“好大的阵仗。”

右侧,洪洗象一脸生无可恋,单手托腮,望着空处发呆。

左侧,李淳罡单手放在胸前,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士兵的到来。

听到陆远的话,赵珣猛地回过神,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立马缩回了车厢,靠着车厢面容呆滞,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的太过厉害。

陆诩听到手串不规则的碰撞声,立马察觉到不对,沉声问道:“王爷,谁来了?”

“他。”赵珣喃喃道。

“谁?”

“让广陵王除名的那位。”赵珣声音极轻,一字一顿道。

陆诩默然,片刻后才同样小心道:“还能走么?”

赵珣用力地摇了摇头,面如死灰。

他的担心成真了。

可谁又能想到,有人敢在杀了藩王之后,竟还会大摇大摆的走进太安城呢?

这个问题赵丹坪也想不明白。

他看着似笑非笑的陆远,感觉嘴里有些泛苦。

若非他身后是龙虎山,他早就转身离开了!

柳蒿师那个老狐狸,估计早就听到了风声,难怪这次会称病不出!

事已至此,赵丹坪别无选择,只能躲在士兵的重重护卫中,硬着头皮道:“陆远,你怎么来了?”

“瞧你这话问的。”陆远笑道:“我去哪还用向你赵真人汇报一声吗?”

赵丹坪被噎了一下,却没有露出半点不满的表情,沉声道:“陆远,太安城不欢迎你。

速速离去!”

“我要说不呢?”陆远淡淡道:“你奈我何?”

听到这话,军士们突然齐齐发出一声暴喝,整齐划一的将兵刃对准了马车。

藏在暗处的离阳高手也不再隐藏自身气机,纷纷爆发出阴冷的杀意。

在陆远运起望气术的眼中,升起的气机,如同一道道狼烟,遍布整座太安城。

而在离阳深处,还有两道璀璨的光柱,陆远只是看上一眼,便觉得双目刺痛。

“不要吵了。”洪洗象突然懒洋洋道:“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太安城,你们不用这么紧张。

都给贫道一个面子,大家和气一点不好么?”

“这一世的吕洞玄,人味倒是浓了不少。”

赵丹坪猛地看向身侧,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个年轻宦官,正冷漠的看着马车。

“我见过你。”洪洗象微微抬起眼皮,朝年轻宦官笑了笑,“没想到你还在离阳。

看来当年那位离阳皇帝,许了你不少好处。

怎么,你真想走人间长生这条断头路?”

“吕洞玄,我敬你是前辈,你不要得寸进尺。”年轻宦官气息突然有些不稳,冷声道:“莫要坏我修行!”

“能被人一句话就带偏的修行,能是什么好修行。”洪洗象嘟囔了一句,无所谓的摇了摇头。

“哼!”年轻宦官强行压制住心底生起的杂念,话锋一转道:“你真要帮这小子?”

“我上辈子欠他的!”洪洗象狠狠瞪了陆远一眼,没好气道:“只要你们做得不过分,贫道也不会出手。”

“过分?比如?”

“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洪洗象无奈道:“至于其他的,随你们便。

但我劝你们一句,他鬼精的很,心眼还小。

你们那点小手段还是不要用了,省得这小子又在心里记上你们一笔,到头来头疼的还是你们。”

“只要你不出手就好。”年轻宦官毫不在意,冷漠道:“至于他,和太安城比起来还是小了点。”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洪洗象叹气道:“随你们吧。

麻烦你们把路让开,贫道困了,要早点休息。”

洪洗象说着忽然一顿,突然看向赵丹坪,冷漠道:“对了,贫道还有一件事要做。

回去告诉赵黄巢,把他那几颗宝贝金莲看紧一点。

此间事了,贫道正好顺路,却给他了结一番旧怨。”

赵丹坪就像被猫盯上的耗子,浑身紧绷,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确定洪洗象的来意后,年轻宦官立马从怀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圣旨,抛向陆远,朗声道:“陆远接旨。”

话音刚落,空中突然闪过一道白光。

下一秒,圣旨在空中一分为二,掉落在地。

陆远指尖的剑气萦绕不断,汹涌的杀意让在场的身经百战的悍卒如坠冰窟。

“接你马个头。”

陆远笑容灿烂,但怎么看怎么透着股狰狞。

下一秒,整座太安城仿佛活了过来。

无形的压力从天而降,压得陆远浑身金光闪烁,身上不停发出清脆的爆鸣声。

洪洗象见状抬手朝空中一挥,微笑道:“不就骂了你们一句么。

这么小气作甚么。”

压力瞬间消失,但那股压抑的氛围却愈发浓厚。

太安城如同一只缓缓苏醒的巨兽,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敢对离阳大不敬的陆远吞进腹中。

就在这时,李淳罡忽然睁开眼睛,一道纯粹的剑意直冲云霄,竟将整座太安城的气势都盖了过去。

“李淳罡,你找死么?”年轻宦官皱眉道。

“天人说话口气就是比一般人大。”李淳罡掏了掏耳朵,伸指一弹。不屑道:“老夫的徒弟,也是你说教训就能教训的?

何况他说的又没错,生这么大火做什么?

堂堂一国之主,连这点肚量都没有么?”

此时,离阳皇宫的最高处。

当听见赵勾的回报后,赵惇却露出微笑,平静道:“莽夫就是莽夫。

玉面金刚这个名字,还真是没叫错。”

元本溪站在他身侧,眺望城门,含糊道:“没想到李淳罡度过死劫之后,竟然更上一层楼了。

黄龙士也有算错的时候啊。”

“死劫?”赵惇好奇道:“莫非这批命一事不是假的?

元先生会么?

能不能...给寡人看看?”

“我不会。”元本溪缓缓摇头道:“而且这世间大多数批命算卦都是假的,除了黄龙士。

我甚至怀疑他能看到百年之远。”

“那他不还是错了。”赵惇有些意兴阑珊道:“不过这李淳罡倒是个大麻烦。

先有曹长卿,后有李淳罡。

徐骁当年,还是杀得轻了。”

“都是那黄龙士的手段罢了。”元本溪随口提了一句,接着道:“如今储君新立,还是不要多生事端。

那陆远既然喜欢砍圣旨,陛下不如多送几封给他。”

“已经派人去了。”赵惇的眼神突然有些黯淡,但其中的坚决却清晰可见。

见赵惇这副模样,元本溪突然皱起眉头。

自从赵惇对自己说出“甘为先生提线木偶”这句话后,他还是第一次从赵惇身上察觉到这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在沉默片刻后,元本溪轻声道:“陛下派得是?”

“张巨鹿。”赵惇一字一顿道。

元本溪手指微微一颤,缓缓扭头看向赵惇,正对上赵惇那张温和的笑脸。

和眼底如坚冰般的冷漠。

“先生这是怎么了?”赵惇微笑道。

“没什么。”元本溪重新看向远处,面色古井无波,看不出半点异常。

在短暂的沉默后,赵惇先开口道:“张巨鹿毕竟为离阳辛劳一生。

就算现在能名正言顺,篆儿还是要背上不小的骂名。

若是他能做出些功绩还好,若是做不出,就要被后人钉死在耻辱柱上。

张巨鹿的想法我很清楚,他想以自己一死,来警示天下士子不要贪赃枉法,一心为民。

想法是好的,但让离阳背这口锅,就有些不合适了。

警示一事,我另有其人,还用不着拿他张巨鹿杀鸡儆猴。

这次他要是死了,我一定给尽他人臣的哀荣,就算谥号‘文’字,也不是不可以。

做个千古完人,总比当个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要好吧。

若他活着......”

“陛下其实不用对我解释。”元本溪转过身,对赵惇行了一礼,含糊道:“我有些乏了,还请陛下容我回去休息。”

赵惇一愣,旋即微笑道:“元师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您可是我离阳的雪中炭,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元本溪面无表情,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直到元本溪的身影从城墙上消失,赵惇脸上的笑容都没有褪去。

他突然咳嗽了两声,看着远处喃喃自语道:“春去夏来,落花收炭,离阳现在倒真缺几副清热去火的方子。

希望这身子还能撑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