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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落,挽酝掩去眸底的晦暗,他将纸轻轻放在桌上,随后起身抱着小老三对萧玉书道:“往后深更半夜的,少去别的峰上,不好打搅其他师叔,若是你六师叔的话,也切记莫要进了他的屋。”

这话明显是要放过萧玉书了,

但萧玉书却不知怎的,并没有多少逃过一劫的安心。

“你六师叔,一向喜好花样之事,往后躲他些。”挽酝说着,推开门走了出去。

听此,萧玉书在心里为桑禹本就没多少的颜面默哀了三秒,过后也便抬步跟了上去。

两人走了几步,没出院子,挽酝忽然顿住脚步定定看着萧玉书,淡笑道:“为师想在折云峰上种些花,鲜艳的,漂亮的,看着赏心悦目。”他说着,手指指尖却暗中绷紧。

这是挽酝最后的试探。

当年,

初入折云峰上的小小孩儿童脸庞稚嫩,五官纯真,双眸却透着超乎年龄的坚定,挽酝当年也是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而自己那时的弟子是如何做的?

那一日,小小孩儿童在地上画了一个并不怎么像的花,吃力笨拙勾勒出花瓣和叶子后,用脆生生的糯糯嗓音道:“师尊,折云峰的雪里也有花,我给你开花了。”

但此时此刻,眼前少年顶着挽酝最熟悉的面庞,虽神情疑惑不解,但却依旧语气诚恳尊敬道了句:“折云峰上常年是雪,开不了花的,师尊若想要,弟子明日到静心峰去摘几朵,那里暖和,开的花最艳了。”

霎那间,

挽酝的心凝成了冰。

折云峰的雪在此刻又开始下了,连着风也一并吹起。

寒雪冷风,冻人的要命。

火种在挽酝身后的屋子里散着源源不绝的热意,可挽酝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寒凉。

是彻骨锥心的寒,

是艰涩痛苦的冷。

“嗯,有劳你了。”风在两人间凌厉穿过,掀起发丝时,挽酝才缓缓道。

无人知晓,

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这样波澜不惊的音调下,

是挽酝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情绪。

挽酝不知道那个‘萧玉书’是何时离开的,又是怎么走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强撑着面上最后那点正常神情让他回自己的小院休整。

他只知道,

折云峰上娇艳的花或许真开不了了。

在意识到院中彻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挽酝紧绷的身体才像是骤然失去了力气,松开了怀抱小老三的手,捂着刺痛的胸口低低喘着气。

小老三被掉在了地上,但挽酝浑然未觉。

他瞳孔微微颤动,缩拢,逐渐抖得失了焦。

现在的‘萧玉书’真的不是自己的玉书。

是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徒弟被不明来路的旁人占了壳子,而挽酝却迟迟未曾发觉。

搬离的居所,疏离的态度,束不好的发,和从前大相径庭的行为以及如今的一手好字。

无一不是板上钉钉的证据,无一不在努力告诉挽酝真相。

可挽酝呢?

从之前迟钝未觉,再到后来不敢相信。

如若不是现在的这个‘萧玉书’行为是在诡怪,写的一手陌生的好字,挽酝还真狠不下决心最后试探一番。

最后结果出来了,

是挽酝最不想看到的,

不是夺舍,并非入魔,那么从前的‘萧玉书’到底去哪儿了?

挽酝此刻才陡然发觉,自己真愧为人师。

自己的徒弟被人换了芯子却不知道、不敢确认,畏缩至今在铁证面前才敢剜着心去接受这个残酷事实。

午时的暖阳被层云遮了光,

挽酝这个倨傲了多年的男人落了泪。

无声,

压抑,

强撑,

最终眼泪还是溃堤一般淌了出来,扑簌着,一滴接着一滴落在雪地上,将几寸厚雪融成几个星星点点的小洞。

他将脸埋进掌心,试图掩饰过去,可泪却从指缝间夺路而出,抑制不住。

人世浮沉几十年,能让挽酝崩溃落泪的人事寥寥无几。

没了爹娘家门是一次,没了挚友师兄又是一次,

而如今,

不知何时悄然从自己身边消失的少年又是一次。

“御疏......”挽酝颤抖着,哽咽着从喉口艰难喊道。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心里记着这个名字,从来没忘过。

自己乖乖的徒弟,从前不叫‘萧玉书’。

当年五家事发,挽酝强忍萧家覆灭的悲痛,拖着筋疲力尽的伤体赶到时家时,看见的,是偌大仙家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

万幸,

挽酝最后仍是从吃人的魔物口下救下了时家最后的小孩。

时御疏,

那天也是这个孩子的二周岁生辰,

挽酝到的时候,小小的孩童身上满是血,固执的拿着玩具小木剑,守在自己娘亲被吃的只剩下半张脸完好的头骨边,小脸上灰败不安,血迹斑驳。

这边是时家本族最后的遗孤。

二周岁的年纪,亲眼看着爹娘被魔物啃去了血肉,怕的身体僵住,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只有湿漉漉的眼睛不断涌出的泪水还能证明这个孩子的三魂七魄还在,没有随着血肉糜烂的亲族一同死在魔物口中。

那一年,

挽酝一个二十岁的丧家之犬,

时御疏一个二岁的可怜遗孤,

两人力竭倒坐在血污废墟间,

彼此都默默的、一句话没说。

最后,

小孩哑着嗓子,小声道了句:“我没有家了。”

那时的挽酝正处于家门惨灭的绝望中,没有什么心思安慰别人,只神情麻木,跟着道了句:“我也没有了。”

谁料小孩安静了会儿后忽然又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挽酝那时灰暗着神情,轻声道:“萧子衿。”

于是这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写会只知道读音的小孩儿,伸出手笨拙的用身上沾着的族人的血,一点一点的在仅剩不多干净衣服上,写下了三个字:

萧玉书。

“那我跟你姓,我们做一家人吧。”时御疏认真道。

小孩子的眼睛很大,看得到天上地下,小孩子的眼睛很小,只装下了挽酝怔然的脸庞。

当年那日,墙倒废墟旁,一大一小浑身狼藉的两个人,在一片血腥中四目相视。

挽酝看着小孩衣服上歪歪扭扭的字,霎时泪如雨下。

两个没了家的人,

最后在折云峰上成了彼此的唯一。

可现在挽酝却把自己世上唯一的家人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