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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你见过终庭的夜吗?

“叶宗主。”孔雀站在台下行了个跳不出错的礼节,随后抬眸无言地望着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似乎南荒还是给叶云洲了一些教训的,孔雀瞧着明显憔悴了的叶云洲想,修为似乎也落下去了,又或许是同路舟雪待久了,如今她对上叶云洲,竟没了当年的惶恐不安。

记忆里压迫感十足的父亲此时此刻看起来瑟缩了许多,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威严了,反而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子萎靡,孔雀感觉很是奇妙,她的这位父亲啊,如今看起来还不如萧风灼来得有长辈风度。

“空青,你来了!”叶云洲瞧见她,眼中一瞬间迸发出精光,就像是穷途末路之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的的溺死者,显示出许多不正常的狂热来。

很奇怪,孔雀想,她身上一定有什么叶云洲想要、但她却不知道的东西。

叶云洲疏散了身边伺候的侍女,又鬼鬼祟祟地关上殿门,小心翼翼地在周围设下隔绝探听的屏障,这才走到孔雀面前来,一把抓住了孔雀的肩膀,急切道:“空青,阿昭死时只有你在她身边,她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或是交待你什么话?”

孔雀心中一跳,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预感,此时叶云洲想从她口中问出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导致她母亲被陷害的祸源,她不动声色道:“母亲留下的东西不少,叶宗主问的是什么?”

叶云洲脸上明显迸发出喜色,扣住孔雀肩膀的手瞬间收紧,掐得她生痛,不禁皱起了眉,叶云洲却一无所觉地问道:“太好了,乖女儿,告诉爹爹,关于天道机缘的指示。”

天道的机缘?孔雀心里浮现困惑,母亲的确从未与她说过,即便是弥留之际,也只是不甘地说了一句:“我把你留下了。”

见孔雀沉默不语,叶云洲瞬间急了,他用力晃了晃孔雀的身体,语气因为急躁变得不那么和善起来:“说啊,你娘到底把天道的机缘藏在哪里了?告诉我,爹爹现在很需要这份机缘!”

孔雀再一次把目光放到叶云洲脸上,男人因为急躁而显得神色扭曲,丑态毕现,她忽然笑出声,是了,叶云洲现在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修为大跌,在终庭的声望也大不如前,完全是瑶光手里的玩偶了。

她的这位亲爹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哪里容许自己被一个女人拿捏在手里呢?可不就急吼吼地想要从她这里得到那份本该属于母亲的机缘,好让自己能够重新扬起脑袋。

“叶宗主在说什么?母亲离世前并未提及事关机缘的只言片语。”孔雀说的是真话,但她的神情太过讽刺,叶云洲看在眼里只觉得她在故意戏弄自己。

当即恼羞成怒地掐住了孔雀的脖子,威胁道道:“你这丫头就跟你那娘一样不识好歹,你们不过是低贱的妖族,机缘在你们手里能有什么用?你到底说不说?!”

“叶宗主,终于不装了?”

“哈哈哈哈哈……”孔雀丝毫不在意叶云洲掐住她咽喉的手,她这个生身父亲啊,最是卑劣自私,没达成目的前,不敢动手的,何况她还搭上了瑶光的桥,看啊,这个懦夫连手都不敢收紧哪怕一点。

孔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笑够了,才挑衅地看着叶云洲道:“叶云洲,母亲的确是留下了东西,我满腔的恨意,你最好现在就掐死我,否则终有一日,我定用凤凰业火烧得你灰飞烟灭。”

叶云洲被她眼中骤然乍现的恨意所慑,慌乱之下竟真的收紧了手,气急败坏道:“你这死丫头,真当我不敢杀了你这个孽女么?”

叶云洲一时恼羞成怒,下手就没了轻重,孔雀被掐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几乎就要失去意识,耳边一声怒喝炸响:“姓叶的,你在干什么?!”

紧接着一阵拳风袭来,掐着她的叶云洲被一拳击飞出去,孔雀捂着咽喉软倒下来,被赶来的少年搀扶着稳住了身形,少年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孔雀摇了摇头,待呼吸顺畅了才哑着嗓音回答道:“无事,多谢小师叔。”

卫如戈轻轻地“嗯”了一声,扶着孔雀坐下来后,他才起身气势汹汹地朝叶云洲走了过去,他扯着衣领把摔在地上的叶云洲提了起来,冷声质问道:“姓叶的,你对不起我师姐便罢,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如今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你还是人么?”

“刚从南荒回来就这么不安分,我看这宗主府你也别住了,跟我去北都庭,我倒是要问问,杀妻害女,怎么还能一个安然无恙?”卫如戈说着就扯着叶云洲不由分说地往北都庭带。

“破军娘娘亲自下令召我回来,你敢动我?”叶云洲终于慌了,卫如戈与他是同辈,实力在他之上,又是百里长情的爱徒,实在不是他惹得起的人,他如何作弄孔雀,尚且能用管教女儿的理由遮掩。

可卫如戈显然不是走寻常路的人,他要将他扭送北都庭,叶云洲难说吃不了兜着走。

“冤死朱凰一事证据确凿,她自己都摘不干净,你看她敢不敢保你?”卫如戈冷笑一声道,原先瑶光能不顾判决把叶云洲召回,那是因为他和百里长情都在闭关,不知晓罢了。

如今知晓了,师尊不要他护法,执意要他留在外面把事情查清楚了,顺带对孔雀照拂一二,瑶光再想仗着势大,不顾法度已然是不可能了。

过往罪责本就要清算,此时还叫他亲眼撞见叶云洲意图掐死女儿,便更不能轻易放过了。

卫如戈将叶云洲扭送北都庭的动静不小,毕竟上一刻还风光归来、志得意满的叶宗主,下一刻就被打回原形,看热闹的人委实不少。

孔雀没管外头有多热闹,默默地用布条将咽喉处的淤青又勒深了一圈,是任谁来看都触目惊心的程度,然后盯着众人探究的目光回了凤凰台。

这是方才在殿上看见百里长情和卫如戈时就产生的计划,百里长情管不了她的事,但一定会做些什么,他重伤未愈,没办法与整个沆瀣一气的终庭对着干,但是余威处置一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如今终庭能处置的人里,只有叶云洲最证据确凿,瑶光只是把他召回来,可还没来得及给他洗脱罪名,而小师叔卫如戈嫉恶如仇,只需要一个导火索,他自然就会出手解决叶云洲。

过了几日,北都庭对叶云洲的判决下来了,剔除仙骨,逐出终庭,对比朱凰的下场,已是格外宽容的处罚,但对于叶云洲这样的人来说,可谓生不如死。

瑶光有心为叶云洲周旋,卫如戈只问了她一个问题:“破军娘娘是要保他还是保自己?”

孔雀亲自看着叶云洲被剔去仙骨逐出终庭,那日人间冬至,寒风吹拂得凌冽,丧家之犬一般的叶云洲在人间一处寻常的路口遇到了来送他的孔雀。

“你来做什么?”他问。

“送叶宗主一程。”孔雀歪了歪头,笑起来。

“是么?”叶云洲也笑了,根骨被毁,他彻底没了翻身的机会,反倒平静起来,他看着面容带笑却不达眼底的孔雀,戏谑道,“你恨我,却无不像我。雪凤因你而死,好女儿,你又比为父高尚多少?”

“是啊,我们血脉相连,殊途同归。”孔雀轻轻地说道,然后拔出了百里长情托卫如戈交还给她的昭阳剑,“我们都将为背负的罪业血债血偿。那么,父亲,就请你先到地府向我母亲赎罪吧。”

刀光凌冽的长剑瞬间贯穿叶云洲胸膛,他惊愕抬头,这一次,他清晰地在孔雀眼睛里看到了如烈火般燃烧的恨意。

长剑拔出,未沾染丝毫血迹,孔雀收剑归鞘,脸上却平静得过分,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即便所有的仇人都死了,也换不回她的母亲,她想要的,从来不只是报仇雪恨。

叶云洲的尸体被孔雀丢下了山崖,她回头却看见了同是来送叶云洲的叶瑾,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少,看了多久。

“兄长?”孔雀轻轻地唤了一声。

“你杀了父亲?”叶瑾没应声,眉头皱得紧紧的。

“这样的人,也配称作父亲么?”孔雀反问。

“柯柔来找过我,她说你杀了路舟雪。”叶瑾避开孔雀的问题,又问道,“是真的吗?”

“兄长觉得呢?”孔雀反问,有些事实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不能从她的嘴里被承认,“娘亲和他,只能选一个,若是兄长会怎么做?”

叶瑾闻言了然,紧跟着便是不理解,路舟雪为了孔雀亲赴东山查旧案,又为她筹谋拜师,待她如何所有人有目共睹:“他待你不薄,雪凤为你做的这些,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死人?”

所谓的死人,指的便是予昭。

“死人?那可也是你的亲母。”孔雀瞪大了眼睛,她对上叶瑾谴责的眼光,忽地嗤笑出声,眼眶却跟着湿润,“难道在兄长眼中她便是如此轻如鸿毛,‘死人’二字便可随意带过吗?”

“究竟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一己私欲,这样的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叶瑾问得有些咄咄逼人,面对这个交流不多的妹妹,俨然是失望至极。

“私欲?兄长既然这般看我,那妹妹也想问问兄长,母亲受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母亲冤死,你又在哪里?母亲多受瑶光磋磨,兄长竟是一次都未曾看过,此时此刻,又怎好这般指责我?”孔雀问。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试图查过东山——”叶瑾试图辩解,却因语无伦次而略显仓皇,他在心虚,想来那些无数次自我欺骗的话,到底也没能真正说服自己。

“东山旧案很难查吗?路舟雪初来乍到,半月便查得水落石出,母亲囚于凤凰台百年,兄长当真一点东西都查不到吗?”孔雀骤然打断叶瑾的辩解,一把撕开了叶瑾的遮羞布,直言不讳地说道,

“兄长只是懦弱罢了,兄长怕查到的东西牵动各方利益,然后落得和母亲一样,所以兄长不敢查,明哲保身,这是很聪明的打算。”孔雀太明白她这位哥哥了,和叶云洲一样,虚伪又懦弱。

“可是兄长啊,你既然选择了作壁上观,就一直装作熟视无睹好了,为什么要来对我这个想要做点什么的妹妹指指点点?!”她后半句话语调陡然上扬,嗓音尖利,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双目赤红地瞪着叶瑾,那眼睛里仿佛要掉下泪来,叶瑾都以为她下一刻是不是要哭了,可是她没有,她突然阖上了眼眸,哪怕是在血脉亲人面前也不愿展露她的脆弱。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泪意尽数被掩藏,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不必对人言说的决绝:

“你见过终庭的夜吗?风是静止的,一个人守着空无一人的宫殿枯坐,冷寂的凤凰台永远等不来黎明,我的母亲悄无声息地死在那里,世人却只看得见新生的雪凤。”

“无人记她血海鏖战,无人念她功勋赫赫,东山祸事败露,更无人还她一世清白。若是连我也不为她平反,当年名动天下的朱凰,谁还会记得?”

叶瑾沉默下来,像是被说到了痛处,他也失去了指责孔雀的立场,他同她比较,未必就好到哪去,或许更加卑劣,所以他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潦草地说一句:“你好自为之。”

然后仓皇而逃。

孔雀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在背影看不见后,忽然很轻地嗤笑一声:“好自为之?兄长,你也不能置身事外,我们每一个人,都该赎罪。”

唯一无辜的人,被她一剑刺穿了胸膛,肠穿肚烂而死,那么,他们这些罪有应得的人,凭什么得善终呢?

一声叹息轻轻地落下,伴随着冬季的第一片雪花,又是一年大雪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