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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杪神君,太荒神君召您前去议事。”传令的仙使低眉顺眼地跪在堂前的台阶下,厚厚的积雪没过了膝盖。

里头没有传来动静,但里面的人耳聪目明,不可能没有听见,至于不应的原因,仙使也不敢编排,耐耐心心地跪着,等神君消气了,自然不会为难他,至于那之前,他不敢擅动。

莹白的指尖捏着一枚墨玉的棋子落下,棋盘上输赢已分。清冷如雪的人一手扶着长长的广袖,一手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局,眼睫微敛,遮住了满眼风雪肆虐,他语气冷淡:“清和,你心思杂了。”

“那太荒分明就要袒护柯秦,如今苦主找上门来,他这是忙着封口呢。”清和职掌盛夏,性情亦如烈日般泼辣直爽,她一掌拍上案几,一双明眸探究地看着他道,“岁杪,你与我说实话,你是如何打算的?”

“清和。”岁杪将案几上的棋子尽数收在瓮中,揽着长长的衣摆起身,取来一壶热茶与她斟了,袅袅的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他敛眸置茶,口里慢慢地道,“当年萧月珩为柯秦所杀,入恶鬼道,那日我便省得,杀孽总是要还的。”

“如今太荒要包庇柯秦,也令我等不许多言,但做了就是做了,悲红镜瞧得清清楚楚。”岁杪端起玉白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嘴唇上挂着水渍,显得嫣红饱满,他抬起冷淡的眸子,转头却是望着宫殿外头的落雪,“他瞒不了一世的。”

“我是问你如何打算的?”清和一口喝干净杯中茶水,没喝出什么滋味,她将茶盏轻轻搁下,担忧地道,“当年你偏帮萧月珩时就脱了一层皮,如今太荒要封口,必不会叫你好过,你可为自己谋好出路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岁杪喝茶的手一顿,秀气的长眉微微蹙起,并不太想谈论这方面的话题,他向来不喜与人相处,清和这般问话自然是为他好,但他生性冷漠,并不太在意这些。

“岁杪,你总是这样。”清和叹息摇头道,她的这位好友生于太古蛮荒,性格清冷孤高,一身冰雪之躯固然不染纤尘,但那颗心也是真的捂不热一般。

清和心痛被他冷漠相待,却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岁杪,太荒若是让你下凡,千万推脱了去,莫要应他。”

“我省得。”岁杪点头应了,令宫中的仙童收拾了案上茶盏,他则披戴上斗篷起身,走到门口,对着下头跪了许久的仙使道,“带路吧。”

“是。”仙使应了一声,哪怕腿跪麻了也不敢多言一句,低着头在前头为他引路。

万年前,曦神无故陨落,人皇柯秦以杀害兄长之名迫使月主入恶鬼道,那日之后,天柱崩塌,再无人得上不周山,下界之后飞升之人于不周山之下另成仙庭。

除去曦神和月主,如今不周山上还有山神太荒、人皇柯秦、妖祖爻宿,以及春夏秋冬四神,共七位先天神祗,其他后天神祗数量较多,便不多提。而眼下这位——雪神岁杪,常年与世隔绝,却跟太荒一同生于太古,资历最早,叫他们这些伺候的仙使不好应对。

岁杪手拢在袖里,一路沉默地跟着仙使来到了太荒神殿,山神,实则乃山川社稷之神,享万物供奉,因而神殿也比岁杪的玉鸾宫恢弘肃穆得多,但岁杪生来淡漠,也不在意这些高下之分。

他目不斜视地踏进神殿,神殿里不止有太荒,还有其他后天神祗等在那里,见他进去,也有不少人露出疑惑之色,心中猜测他是哪位神仙,毕竟岁杪千万年不跟人来往,认得他的人当真不多。

面对高座上的人,他也不见得多恭敬,随意地往那一站,摘下兜帽,道:“太荒。”

他称呼山神这般随意,旁人自然又是一惊,他敢这样同太荒说话,自然是因为他和对方一样,都是太古时期诞生的神祗,是一辈的神仙。只是因着太荒喜欢掌管诸事,而岁杪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千万年下来,山神太荒在不周山众神中说一不二、地位超然,却没多少人知道他雪神岁杪。

“岁杪,你多久没去过人间了?”正如清和所料,太荒瞧见岁杪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下凡。

岁杪站在那里,平静地望着太荒,仿佛要把他的妄念都看穿一般,直到太荒受不了的又问了一句:“岁杪?”

他这才收回视线,低垂下眼眸看着地面,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关心一般道:“忘了。”

这是已经有了窃窃私语,不明所以的神官悄悄问着旁边的人,这岁杪是什么来头,这样的狂妄。

“既是忘了,想来也很久了,你准备一下,下凡去吧。”太荒打定主意要他下凡,到了人间,神官行事多有不便,处理起来就很容易了,会不会出点什么事陨落也未可知。

“太荒,你在安排本君么?”岁杪不知何时又抬起眼睫,那双冰雪似的眼睛透着些许锐利,他有些慵懒的看着上位的太荒,对方呼风唤雨习惯了,如今也想来吆喝他了么?

“岁杪,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脾气。”太荒轻叹道,看岁杪的眼神却不住的泛冷,他将一卷帛书掷到岁杪脚边,后者若要看,便要弯腰去捡,而这,就是太荒给岁杪的下马威。

但太荒忘了,眼前的人是岁杪,不是那些任他拿捏的小神官。一身白衣、神情冷淡的神甚至都没有看那卷帛书一眼,张口就撕开了太荒的遮羞布,左右他不与人交际,这三分薄面,他没必要留:“你跟柯秦不愧为一丘之貉,栽赃陷害的手段都一样。”

这时候,窃窃私语地声音停了,神官们不敢再悄悄议论,全都胆战心惊地瞧着两位神官争锋相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盼着太荒被惹恼了不要迁怒他们才是啊。

只是也不等太荒向岁杪发难,神殿的门就叫人一脚踹开了,众神都回头去看,也不知是谁这般胆大还不讲礼数,踹门便罢了,敢来动太荒的殿门。

岁杪难得对什么好奇,也便转头去看,一个白衣负剑的男人手里提着一块破铜烂铁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后头跟着一个笑面虎似的黑衣男人,观俩人那模样,怕是来找茬的。

果不其然,那人把那块东西往地上一扔,抬头语气发冷地开口质问太荒:“悲红镜缘何无故损坏?”

悲红镜?岁杪一愣,这才仔细地瞧了那堆“破铜烂铁”,那竟是记载天地诸事的悲红镜,人也好、神也罢,凡是有名有姓的,接能在悲红镜上找到往事经历。

悲红镜此物玄妙,生于东方虚无之地,一千年一兴替。也就是说,若是悲红镜毁了或是被人藏匿,只要千年之期一到,新镜会继承旧镜“看”到的记忆,重新诞生于东方虚无之地,而旧镜则化为齑粉。

岁杪不喜与人交往,却并非不擅交往,他一时对两个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转眸在人群中瞧了瞧,刚好看见秋官,他便轻轻移了过去,压着声音问:“夷则,这二人是什么身份?缘何手里拿着悲红镜?”

夷则掌秋,岁杪掌冬,因此二人还算熟络,夷则也知道岁杪几千年足不出户的毛病,当即便与他说了:“穿白衣的是多年前陨落的曦神苍梧,旁边黑衣的是妖祖爻宿。弟弟入恶鬼道,苍梧为查当年事,特地去找来悲红镜,不过看来有人不想让他查明真相。”

夷则一番话说得颇有讽刺意味,岁杪听在耳朵里却是明白了,怪不得早前清和说太荒忙着封口,原来是苍梧找上门来了,只是太荒这一手釜底抽薪也实在聪明,虽说悲红镜一千年一兴替,但下一次更替也是几百年后了,在那之前太荒只要处理掉当年萧月珩入恶鬼道时的知情人,便是悲红镜恢复了又如何?

当年那件事本就众说纷纭,只要没有人证,光凭悲红镜的记载,还真的很难给柯秦定罪,何况太荒还护着。

想到这里,岁杪心中轻叹,太荒看来是非要弄死他不可了。

那边太荒跟苍梧因为悲红镜的问题都快要打起来了,岁杪施施然理了理衣摆,在苍梧忍不住要拔剑的时候出声,话是对着太荒说的:“既然太荒神君有要事,那本君便走了。”

太荒叫他来的目的还没达到,怎么愿意放他走,但又顾忌到苍梧还在,太荒怕他说点什么不该说的引起怀疑,也只得应下。

转身离开时苍梧却意外地叫住了岁杪,太荒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岁杪也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苍梧,心想这位小太阳神官穿得一身素,比他这个雪神还寡淡。

苍梧看着面前的岁杪,倒是有些五味杂陈,多年过去,不周山来了太多他不认得的新人,这岁杪神君倒是依旧和记忆中一般淡泊。

岁杪喜欢一个人待着,所以不认得只比他小几百年又死得早的苍梧,但苍梧却是认得他的,瞧见他,苍梧打了个招呼:“岁杪。”

“嗯。”岁杪并不热络地应了一声,心道这小太阳神君若是没有什么大事,他可就走了。至于对方弟弟的事,他的确是知道,但如今没有悲红镜作证,太荒又一门心思想除掉他,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何况,岁杪抬眸对上苍梧探究的视线,忽然就觉得太荒是在做无用功,当年的是非,这小太阳神君心里门儿清呢,找证据,也不过是为了师出有名罢了。

罢了罢了,闲人自扫门前雪,少管他人瓦上霜,他本也不是什么热络的性格,别人的是是非非,让他们自己乱去吧,他呢,得寻个去处避避风头了。

离开时,岁杪神色冰冷地看了一眼太荒,转身沉默着走了。

爻宿在旁边看着岁杪看似冷漠,实则又开始走神的表情,忽然觉得有点好玩,这位足不出户的老神君可能并不是性情冷淡,而是比较喜欢自己一个人玩。

岁杪自己走得果断,让一众战战兢兢的神官看傻了眼。他走后,爻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也觉得留在神殿里听别人吵架着实无趣,便转头对苍梧说了句:“阿雪,我去外头瞧瞧。”

苍梧也往岁杪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点点头,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爻宿出门就追着岁杪去了。

岁杪从太荒神殿里出来倒是没有急着回玉鸾宫,他得找人合计一下接下俩的打算,他今日躲过去了,可只要太荒一日觉得他有威胁,他就一日不得安生,他不想同那萧月珩一样,莫名其妙地就被剥皮抽骨、沦落恶鬼道。

“岁杪!”往夏司殿门前经过时,清和靠着朱墙朝他招了招手,他转眸去看,还没应声,一身青衣的女子就走到他面前来,“怎样,没答应那太荒的要求吧?”

几千年了,岁杪还是不习惯她这般热情,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摇摇头,片刻后觉得对方好心提醒,自己这般冷淡到底伤人,想了想,竟是牵动那张冷若冰霜的脸,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恍若冬雪初融,饶是清和自己就是美人,也见惯美人,也控制不住地看呆了。

藏在暗处的爻宿亦是看得一愣,这岁杪神君,一身寡淡的白,冷着一张脸看着凶巴巴的,没想到笑起来这么有味道,像什么呢?爻宿拧着眉想了一会儿,想起在人间时偶然路过灵堂时见过的守灵女子,是了,像俏寡妇,一日到晚苦着一张脸,可不就是寡妇么?

岁杪其实只是勾了一下嘴角,眼睛里是一贯的冷,简单来说就是皮笑肉不笑,没多少真心。

“神君往哪去?”清和问他。

“去拜访花朝。”岁杪道,倒也没瞒着清和,“太荒打定主意要对付我,我下凡是早晚的事,提前做个准备。”

东君花朝掌春,春回万物复苏;雪神岁杪掌冬,冬至万物凋零。冬春自然也关乎生死之道,只是花朝管生,他管死,这也是为何他总一身风雪缟素的白,不是为了应景,而是表示庄重。

“也是。”清和叹口气,太荒在不周山只手遮天,都敢当着众神的面瞒天过海了,岁杪同为太古神又如何,还不是要受他掣肘,只是说到这一茬,清和又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经营自己的势力呢,这样也不用受太荒的鸟气了。”

“你这丫头,张口闭口太荒的不是,倒是比我还气愤。”岁杪轻叹道,清和比他和太荒小好几千年,他叫她丫头倒也不为过,只是这戏谑的语气,清和什么时候听过?

她当即就瞪大了眼睛,见鬼一般地瞧着岁杪,说话都不利索了:“神、神君,你没事吧?”

“人情世故太累,我不喜欢。”岁杪却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他拢了拢衣服,像是有些冷一般。

清和不解地皱了皱眉,倒是没说什么。

不周山上无寒暑,但矗立高处,高处不胜寒,终归是冷的,岁杪的身体比不得其他神官,分明是雪神,却格外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