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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更在长安外 > 第215章 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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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龟年熟门熟路 ,抬脚便向前迈去。

阿宛紧跟着他穿过一排排如同号房一样的隔间。黄昏时分,天色将暗未暗,这里没有灯火,却并不是死一样的安静。据说飘荡着冤魂的冷宫禁院里,不时传出的呻吟与低泣,不知是人是鬼,让她毛骨悚然,他却全然不觉。

二人一直走到最后一间隔间,有完整的门窗,窗棂上竟糊着绵纸。

李龟年轻轻推开门,一边轻唤着“五娘……”一边摸索着在门边的木几上找到了火石,点亮了几上的一个粗陶油盏。

一灯如豆,照亮这个除了一炕一几一人之外空无一物的隔间。

灯光亮起,仿佛这才唤醒了阿宛的五感,她先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重的霉气腐臭,看到一个瘦骨嶙峋一身素衣的女人僵直地躺在泥炕上,正转过头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又看看李龟年,她听到这个女人冷笑着道:“你……居然带她来了?”

李龟年默然了一会,道:“你先把药吃了。”

这个女人就是扈五娘。

入了掖庭之后,她下半身筋骨寸断,再跳不得舞;双手指节尽断,再弹不了琵琶。

这掖庭的行刑官,最擅长的便是让一个人如何生不如死地活着。

她推开了李龟年递过来的药丸,挣扎着坐起了身。

她形销骨立,但那浓艳的眉眼依稀仍在,那头乌黑的长发也在。

她定定地看着阿宛,笑道:“看我如今这样子……你可快活?”

阿宛眼前一片迷糊,她竭力忍住了泪,镇定道:“我不快活。我们这样,谁都不快活。”

扈五娘一怔,突然笑出了声:“我挺快活的……整个掖庭里全是半死人,有闻着自己慢慢发臭的,有躺在血泊里号哭的,有无声无息死在墙角的……可是她们所有人都羡慕我,羡慕我有阿诺,他为我撒了大把大把的钱,他让太医进来看我,他给我带吃的穿的,还经常进来陪我说话,给我梳头……我自小就是和一堆女人住在一起,这一次,我终于成为这堆女人中人人都羡慕的那个……只有我……只有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龟年眉头一皱:“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嘴上这样说着,看扈五娘笑得咳嗽了起来,又上手为她拍着背,动作极为轻柔。

阿宛的眼泪终于滚落:“五娘……不管在梨园,还是在西风楼,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

扈五娘猛地吼道:“我要的不是喜爱,是偏爱!偏爱,你懂吗!哪怕我一无是处,哪怕我什么都不会,哪怕我天天犯错,也都不会改变的那种爱!”

她几乎是从心底嘶吼了出来,灯火映得她的眼睛仿佛在燃烧了一样,是用自己的生命在燃烧,绝望的,孤掷一掷的。

阿宛有些晕眩,记忆中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涌了进来,仿佛拼图一样,越来越清晰地呈现了她原来从不曾想过的意味。

扈五娘死死盯着阿宛,虽不能行走,却想用手挪着,一点点向她迫近。

十指连心,手上的旧伤仍在,动一下便是钻心蚀骨的痛,痛到她脸上肌肉都微微颤动,可是她还是继续向着阿宛挪过来,一边狞笑着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向圣上告发你,让你去和亲吗?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不是人人都喜欢你!你无能,笨拙,连最简单的《千秋寿》都会弹错,可公孙娘让你当了首席!你粗鲁,蛮横,可那温润如玉的宋王偏偏在那么多儿女里最疼的就是你!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可李龟年他眼里心里就只有你!!我最渴望的偏爱,你却一次次地,不废吹灰之力,从我手中夺走了!!”

她一声声控诉着,眼里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断涌出,落到了看不出颜色的炕席上,洇了下去变成黑色,仿佛烫出了一个洞——这泪水里,有多少委屈,多少恨!

李龟年只当听不到她那些声嘶力竭的怒喝,轻轻扶着她的肩膀,不忍道:“你何苦这样……手不痛吗?”

“痛?”扈五娘无力地靠在了他肩上,嘴角却全是冷笑:“能有我的心痛吗?……你不要做出这副关心我爱护我的样子……我都明白……“

李龟年瞬间僵了一下,旋即又缓和道:”你又明白什么?别乱想了……今天阿宛来,绝不是来看你笑话,她是真的……真的把你当姐妹……“

阿宛已经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点着头。

扈五娘凝望她片刻,忽然咯咯一笑,只笑得阿宛身上涌起一阵寒意。“姐妹?呵呵……我家有七个姐妹,从小我就和她们争,和她们抢,和她们斗……有时候是为了一块糖,有时候是为一个碗饭……我的姐妹,都比别人更恨我呢……哈哈哈哈……“

扈五娘一气说了那么多话,力气快要耗尽,将头靠在他肩头,脸上却是阴郁而狠毒的笑:”阿宛,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一起去宫中献艺,岐王独独赏给你一条红宝的束带,你要送给我,我却狠狠砸到了地上……“

阿宛点点头,“我记得……“

扈五娘气若游丝,冷笑着:”你就是这样……以为这样是示好吗?这是羞辱,对我最大的羞辱!我想要的东西,就要我自己去抢才对!我是很喜欢那根束带,那是我见过最光润的红宝……可是,如果是你让给我的,我宁可不要……“

她慢慢地抬头,眼睛深深地看向李龟年,挤出一个温柔的笑:”还好,你不是阿宛让给我的……不然,我也不要……“

李龟年扶着她肩膀的手微微用了用力,亦温柔地笑道:”她让不了,我又不是她的……我的心是我自己的……“

扈五娘笑了笑,费力地抬起了手伸向李龟年。

曾经纤纤如玉葱的手指如今布满青紫的淤痕和伤口,扭曲到不成人形。

她余光瞥到,李龟年正不忍心地扭过头去不看她的手,便想要缩回去。停了一下后,她又缓缓地伸向他的胸口,轻轻贴在他心脏的位置。

过了一会,她突然笑了:“……我曾经以为,你没有心……原来,你有的。“

李龟年终于忍不住,轻轻拥过了她,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

一滴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落入她有些毛糙的头发,如永旱的大地渴望甘霖一样迅速地被吸收,消失不见。

她在李龟年的怀里,大口地喘着气,如一尾落在岸上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