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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家之人自从进入咸阳就被盯上了。

百家之人只是其次。

其中最在意他们动向的是李斯。

法家之人从来看不起商贾。

其商工之民,修治苦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

韩非直接将其纳入国家的蛀虫之一。

主张“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

商贾买卖是无下限的,国家的权力都可以用金钱衡量,这样下去国家必亡。

李斯在得知秦始皇悄然召见商家之人,心中有些不妙的感觉。

虽然大秦刚开商业,场面一片繁荣,他心中却始终带着担忧。

财帛动人心,然人心最是难测,这个时代的律令之下,对于这些人的约束是最难的。

子婴受命编纂商业法令,其曾多次来到廷尉府,所思所虑已经涉及到了李斯的目力尽头。

感叹于这位公子的远见,同时也对商业律令更加关注。

李斯看到上面有些内容已经不是当世学问,便知定然是后世律令。

整个商业的体系监管都非当世之人所能。

这套东西看的很长远,但在这个蛮荒的时代,如何能够做到执行是个很大的问题。

百家之人之所以不想让秦始皇见商家之人,目的很明确,什么学说都可以传扬,唯独商贾不可立学。

那是深渊。

在得到消息时,李斯立即通知了王绾。

两个对头在这件事上选择一致对外,其他百家也纷纷响应。

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院子内,便见到秦始皇在那悠闲的喝茶,旁边已经有几卷外形古朴的简牍。

“陛下!商贾不可立学。”

王绾开口,脸上带着激愤。

秦始皇叹息一声,看向殷从,“听到了,商学若立,你得先辩倒这些人。”

殷从是殷商后人,但其也是一个商贾,对于世间货物流转之道见解很深。

“商贾殷从讲过右丞相。”

“哼!无需多礼,尽快离去吧!上林学宫没有商贾之地!”

“地为何人所有,为何无商贾之地。”

秦始皇眼睛一亮,端起陶杯细品茶水,准备开始看戏。

殷从这人向他讲述来意的时候,秦始皇知道,这人次来,目的不止一个。

大秦开商业,自然会用到商贾的学问。

商贾有什么学问,却只有从事商贾的人才真正清楚。

自己那位仲父着有吕氏春秋,所记所载却是纷杂诸事,并没有说商贾之道。

或许其也有顾虑,也或许是其他原因。

但这位从未显露姓名的殷从此行恐怕是有备而来。

地。

土地也。

立足之处,生活之所,这是万事之根本。

一出言就是论这个东西,殷从的胆子很大啊。

见他一脸从容,看到其交出骨简时的解脱,想必也是豁出了这条性命。

王绾眼睛微眯,“天下之主就在你面前,你不知?”

殷从笑着看了秦始皇,见其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般,心中便有些把握。

“十年前的大秦的天下还在函谷关内,如何算是天下之主。如今更不同,天下四极秦只占一隅,何来天下之主之言。”

“竖子安敢胡言!”

王绾没想到,这位看似随和的中年男子,竟能够说出这样的言语。

不要命了吗?

见秦始皇没有反应,殷从便站了起来,他指了指暖房内的绿色植物。

“此为西域之物,我也是今日得见。丞相可知是何人带来的。”

“此为倮君之人所寻之物,此事自然是陛下所令。”

殷从点头,“陛下命倮君,倮君命仆人。何人命陛下如此?”

王绾一时哑口,“何人敢命陛下行事!莫要诡辩!”

众人看向了秦始皇,秦始皇有些无奈,自己本打算看戏来着,这次不下场都不行。

“朕知西域有物,可丰富黔首衣食,仅此而已。”

“如此,乃黔首所令陛下。”

秦始皇搭话,王绾接道:“陛下心怀仁德,黔首称颂不已,西来之物,皆因陛下仁德之心,自不能称得上命令!”

殷从点头,“此物根植于土地,所获者归何人所有?”

“自然是归陛下所有!”

“先前所言,陛下非天下之主,此地也非陛下所有为,何所获者当归陛下。”

王绾被之人绕得脑袋有些糊涂,“大秦宫廷之内,自然是陛下之地,所植之物,乃陛下辛苦劳作所得,所获之物定当归陛下所有。”

殷从笑了笑,“六国之地黔首,皆在自己所垦荒地上劳作,所植之物为何要献于陛下。”

王绾语塞,李斯面色阴沉,起于百家之人则是若有所思。

唯有一人站出来道:“依你所言,黔首所垦之地,所产之物当为黔首所有。那国境之外,胡人南下之时,秦卒也不必为之奋力而战。”

此人是农家种言。

“先生所言,秦卒战乃是黔首为保平安,所以献陛下以粮食。那秦卒乃何人?”

种言默然。

因为秦卒皆黔首之子。

接着往下问题就很简单了。

富有天下的君王在其中的作用是什么?

答案也很简单。

坐享其成。

“以你之言,当为老子所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大秦已经被胡人分食殆尽了。”

出言的是公输合。

“所以,国之为国,陛下其实并未坐享其成,而是起到了凝聚万民,抵御外邦作用。”

殷从得出了结论,但是其他人总觉得这结论有些不对劲。

李斯这才站了出来,“你觉得陛下可以不是陛下。”

殷从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看了看秦始皇,后者一脸坦然,似乎是早有预料。

“百家治国之策,受限于王者之权而不自知?”

这句话说出来,其余人脸上都黑成了锅底。

秦始皇却笑了起来,王守成说后世百家缺少一本《国富论》。

唯有真正理解一个国家利益纠葛的人才能洞悉其中之道。

其实百家之人又怎么能不明白真正的利益纠葛在何处。

要不然孟子也不会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老庄也不会遁入天地大道,远离世间繁杂。

诸子百家,看得很明白,却不敢直言。

或委婉,或逃避,或依附。

终究没有一人敢提出掀桌案的言语。

因为他们看得很清楚。

民之后,社稷二字弥足珍贵。

“好了,再说下去,朕都快被你们当场诛杀了。”

秦始皇适时开口。

“其实殷从次来,并非为商贾之学,但是朕见你们这副模样,看来商学已经可以立于上林之内了。”

众人讷讷无言。

这已经触及百家的底线。

而殷从的言语,显然没有底线。

秦始皇并没有生气。

反而有些高兴。

终于不用自己动手推动车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