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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心要找五少奶奶。

五少爷姜卉桐很紧张,将五少奶奶拉到卧房,借口让她换件衣裳。

“蓉蓉,你知道怎么做,对吧?”五少爷压低了声音,温柔哄着她,“四嫂为了自身,也会做些不光彩的事。”

五少奶奶低垂着眼睫:“我知道了。”

“蓉蓉,等我们有了钱,去乡下买上百亩良田,往后的日子就舒服了。”五少爷又说。

傅蓉眼中噙了一点泪:“好。”

“不哭不哭。蓉蓉,你得改变想法。世道已经不一样了,出去谋生是很正规的营生。”五少爷道。

他温柔替她擦了眼泪,将她送出来。

白霜表情寡淡,没什么情绪,领着五少奶奶傅蓉去了松香院。

松香院内果然置办了一桌好饭菜,只等她来。

颜心与她一边吃,一边闲聊。

“四嫂,你知道了是吗?”傅蓉见她兜圈子,索性直接问了。

“是。”颜心道。

傅蓉表情黯淡,放下筷子端坐,眼睛不看颜心。

“……就连程堂主都说,这条路不好走。不是年轻貌美就能混成大的交际花。得有手段,有风情。

很多出名的,七八岁被卖到窑子,从小学。人情练达、知书达理,是个生意人。”颜心说。

傅蓉的脸瞬间通红:“我还没……”

“入了风月场,不仅仅是卖身这一项,卖身是最低端的。还有贩卖情绪、贩卖故事、贩卖良知。

每一样,都需要有做生意的经验与头脑。蓉蓉,你现在还在自辩,你放都放不开,又如何能吃得香?”颜心说。

傅蓉坐在那里,表情怔怔。脸上的红潮逐渐褪了,面颊惨白。

“你若需要帮忙,我会替你想个办法。”颜心说。

傅蓉今年才满十六岁。

在颜心眼里,她是个小孩子。小孩子会犯错、会无助,会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需要有人拉她一把。

前世,颜心和傅蓉没什么接触,也没什么恩情。

颜心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可她总能从傅蓉身上,联想到她自己的悲惨。

她们有同一个身份:姜家的庶子媳妇。

说是无关,嫁到同一个门第,一样受尽了盘剥,是种在一起的两株树:看似不相干,根须却在地下有了勾连。

一旦傅蓉这棵树被连根拔起,颜心的“根须”,也会被牵扯着疼一下。

所以,她再给傅蓉一次机会、一个明示。

颜心是军政府的大小姐,她有办法帮忙。

“我不需要帮忙,四嫂,这是我选择的路。”傅蓉半晌抬起头,定定看着颜心,“我选择走这条路。”

颜心倒是吃了一惊。

傅蓉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

她眼中的笃定,颜心似乎没看懂。

“……对不起四嫂,我知道你是好心。这世上对我好的人,没几个了,你是一个。我会牢记的!”傅蓉说。

颜心叹了口气:“你执意如此,我也没办法了。”

傅蓉:“四嫂,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和程堂主熟悉,请她照顾我一二,行吗?”

“我会跟她说。”颜心道。

“我也不需要额外的关照。只是像四嫂你说的,每一行都有它的规矩,我没做过,肯定两眼一抹黑,我希望程堂主能教教我。”傅蓉又道。

颜心:“你这用心的方向,不太对。”

傅蓉也笑。

她笑着笑着,眼底有了泪光:“凡事用心,就做得出来。”

颜心沉默。

傅蓉擦了眼泪,夹起红烧鱼吃:“真好吃,程嫂的手艺真好。”

她吃饱才离开松香院的。

傅蓉没有让白霜送,而是拎着汽灯,慢慢往回走。

她忍了很久的眼泪,这个时候才一颗颗往下掉。

她咬住唇,没有痛哭出声,而是默默流淌着眼泪。

从过完年到现在,不到九个月,傅蓉的生活天翻地覆。

姜家的老太太去世后,姜公馆内部就乱了起来。

颜心住在松香院,她自成一派,吃穿用度全部不靠公中,她可能没感觉,傅蓉他们却是首当其冲。

老太太死后,傅蓉他们房中的三个佣人,辞掉了一个;大老爷病倒后,又辞掉了一个。

只留下一个又老又聋的老妈子,负责打扫与浆洗。

那老妈子第三次洗坏傅蓉的衣裳后,她不敢再使唤她了,就自己洗自己和五少爷的衣裳。

这件事,傅蓉没敢告诉任何人。她知道其他房头,哪怕是姨太太烟兰那边,都没她这样拮据。

五少爷开始磨她。

“蓉蓉,我们什么也分不到,会饿死的。”五少爷跟她说,“你把陪嫁都给我,咱们去做生意。”

傅蓉不是城里人,她住在宜城附近的乡镇。

她爹以前是个秀才,在前朝不用交税,又受人尊重,积累了一点家产。有青砖墨瓦的三进大院子,有了一百多亩良田。

夸耀一点说,傅蓉算是“乡绅之女”。

姜公馆在宜城城内,也算是有点家产的人家,外头看挺富足。虽然五少爷姜卉桐是姨太太生的,而且生母去世,到底沾了门第的光。

亲戚周转做媒,傅蓉才有机会嫁到城里。

在她家亲戚族人看来,傅蓉算是“高嫁”,光耀门楣的。

她有点陪嫁。

认真比起来,傅蓉的陪嫁比颜心的还多一些,只是比不上大少奶奶。

生活艰难,傅蓉也吃不消自己洗衣的活,就花钱雇了个力壮的媳妇,只是告诉了她婆婆一声。

大太太不反对。

五少爷不停说要出去做生意、寻找出路。

傅蓉没经历过。

她阿爸一辈子读书、考功名;她几个哥哥也是读书人,就靠吃着家里的产业过日子,并不谋生。

谋生应该做什么,她娘家毫无概念,无人可依靠。

傅蓉受不了姜卉桐花样百出的纠缠,拿了一半的陪嫁出去,给五少爷去做买卖。

很快就赔光。

又要钱。

一来二去,几个月工夫,傅蓉的陪嫁都被五少爷磨光了,只剩下一些她极力留下来的保命钱。

她回家,试探着跟她父亲说她想要离婚。

她两个哥哥都跳起来,说:“城里的歪风邪气,教坏了你!我们傅家无犯罪之男、无再嫁之女。你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姜家,不要给我们抹黑。”

乡镇的宗族观念重,体面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命,不如父兄的面子。

傅蓉走投无路,跟家里求助,说了实话:“卉桐他把我的陪嫁都赔光了,他……”

她希望父母和哥嫂痛骂她,甚至打她。

她已经犯了错。她没有拯救自己的生活,而是被姜卉桐害惨了。

离了婚,也算止损。

不成想,她父亲和哥哥却站在姜卉桐那边。

“你嫁给了他,自然什么都是他的。男人做事业,有赚有赔。你这时候不跟他吃苦,还算个人吗?”她大哥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出了门,傅家容不得你回来改嫁。我们丢不起这个脸。”她阿爸这样说。

“赔光就算了。这个钱只要不是你赔的,你就问心无愧了。往后好好过日子吧。”她母亲这样说。

傅蓉一直以为,陪嫁是她的私产,她娘家给她的。

她该死,受不了姜卉桐的软磨硬泡,全部给了他。

不成想,原来在她娘家眼里,她和她的财产,都送给了姜卉桐。

她出嫁了,嫁到了城里的姜氏,父母与兄长都很有面子,族中人人羡慕。

面子光鲜,里面烂成什么样子,他们不管了。

傅蓉活到了十六岁,第一次从一个小女孩子的躯壳里剥落,用鲜血淋漓的目光,去审视自己的生活。

她是娘家的装点,是婆家的器皿。父母给她的陪嫁,甚至不是给她的,而是默许送给她丈夫的。

包括她。

原来,她这样渺小而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