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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令人喜悦。

整个福禄县都沉浸在一股欢欣喜悦的气氛中,从上到下都透着快活。

祝缨给单八下完了令没紧盯着单八干活,她也忙碌了起来。水利、道路工程是一件,橘子是一件,另有一件却是旧账。

春耕的时候由县衙统一给无牛的贫户租的耕牛,约定了当时如果没有钱粮租种,就先由县衙垫付,待到秋收之后再收县衙统一催征,同时征收少量的利息。

应缴朝廷、官府的租赋收完了,也该催收这一笔款子了。这一项的工作量比催征捐税要少许多,县衙里的衙役们催征起来并不算特别的费力。也有实在贫穷缴不起的,也有故意想占这一项便宜就是不肯缴的。

祝缨一一甄别,譬如家中人口众多而缴不起的,就视情况而定,如果能还得起本金而还不起利息的,就蠲了利息。这一家人这一年就盘活了。如果因有重大疾病之类实在缴不起的,她先给这些人记个账,并不马上就将本金也给免了。至于故意不肯缴纳的,就将他们的耕地收走,种不起就别种。想占她的便宜,门儿也没有!

衙役们真上门收地时,存着歪心思的人也就老实了,乖乖将租金奉上。祝缨便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以后凡有县衙出面牵头、垫付之类的事情,就不带他们玩儿了。因租金在春耕结束之后就由县衙代付过了,秋收后就没有富户们什么事了,他们也不用再派人向农户催这一份欠账,着实省了不少心。

顾翁为私下占据的田地狠出了一口血,心情本不甚好,眼见省了这一份心,又觉得祝缨人还可以。秋收结束,顾翁作为县城的地头蛇,下了帖子请了居住在县城的乡绅们到他家里小聚一下,说是为了庆祝丰收。

————————

县城里的富户颇多,秋收的时候也有回老家督促收粮的、也有回去与佃户算账的,又有回去准备仓储等等的。秋收之后又陆续返回,顾翁宅中高朋满座。

顾翁脸上带一点点笑意,祝缨算给他面子的,收他地钱的时间没有宣扬,顾翁得以装成没事人一般。反是关丞受罚的事情颇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了,再看顾翁今天也没有请关丞,心里不免有些思量。

有嘴快的说了出来:“不见顾翁请关丞呀。”

顾翁清清嗓子,道:“别瞎猜!”坐实了他另有想法。

顾翁看得清关丞却看不透祝缨,却从祝缨身上学了一点“故作高深”,他说:“秋收完了,咱们得给县令大人将橘子的事儿办好呀!”

乡绅们一齐笑道:“这还用说?”

赵翁道:“这位大人是有本事的人,今年收成不错,咱们就当拿这二成收成陪县令大人玩耍了,就算都赔进去了,也不算损失。”

张翁道:“哎~这是什么话?光同乡会馆就算赚啦!兴许真能再多赚些呢?说来有个好县令,有些事情不便可有些事情也是受益的。赵翁,你家阿振可是去了府学的。”

赵振是考的还不是走的后门混个好听的名头的,前途的差别挺大,士绅们都得承认祝缨确实带来了好处。

顾翁道:“诸位、诸位!我有一话,请诸位静听。”

大家都说:“顾翁只管说,客气什么?我们都听着。”

顾翁这才说出一番话来,道:“咱们这位县令虽然年轻,却有些想法。他劝课农桑、教化蛮夷这是正事也有利乡梓,咱们自当帮忙。橘子这事儿,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数。不能说不行,也不行说一定就成,老赵虽是玩笑话,道理却是不错的。县里无论建库还是修路,确实干了好些正事儿,比前头那些县令强多了。这个咱们都认的,对吧?”

看大家都点了头,顾翁这才话锋一转,说了自己的目的:“可橘子这个事儿呢,是大人的主意,哦,还有老张说的同乡会馆,没错,咱们都沾了光。没有大人出面,咱们一辈子也难拧成一股这么粗的绳。这个情咱们领。再说回来,橘子这个事儿它不是农桑,咱们要倚仗着县衙,咱们自己个儿,是不是也得有个章程?”

聪明点的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是要订个攻守同盟了?

有人便说:“大人待你可不薄,你这是要……”

顾翁忙说:“可不敢这么胡说!我怎么敢对大人不敬?我的意思是,这是大人心心念念的事儿,咱们不得将它长长久久的做下去么?”

雷保四下张望了一下,说:“哎,獠儿不在,尽可畅言了。”

常寡妇一向与雷保不合,现在两家不再械斗了,仍然皱了皱眉。

王翁道:“大人心地好,咱们都是认的。大人来了之后统筹规划,咱们都得到了譬如水利、道路之类的诸多的好处,这得认。当然也有些不便,放贷的利得低些、有些徭役不服得出些钱、租赋么……”

顾翁咳嗽了一声,将王翁的大实话给堵了回去。这些都是所有乡绅有切身感受的,不必多言,总的来说少了些作威作福,但也省了不少心,算好的。只是大家不免想鱼与熊掌二者得兼。

顾翁道:“农桑是根本,祝大人放过话,谁毁田、他毁谁,平日里他对着衙中官吏、县中无赖下狠手,旁的事倒是宽和得很。”

雷保道:“顾翁的意思是,咱们在橘子的事情上做个文章?”

常寡妇道:“做什么文章?生意还没做呢就想拆台了?凡买卖,头两年亏钱是常有的。就说开荒种地,头几年都是亏的。想赚怎么也得个两、三年才能有些苗头。现在就想着做文章,是不是嫌早了些?”

雷保道:“我难道不知道这个?!”

眼见两人又要争吵起来,赵翁忙打个圆场:“二位,停一停,没说给大人拆台。不过大人能干,迟早要高升,为免他老人家人走政息,再新来个捣乱的县令坏了大人的事,咱们总要先准备一下的。”

常寡妇心头一沉,秋收都结束了,转年就是县令大人在福禄县的第三个年头了!他能在这里多久?

赵翁的话说到了诸乡绅的心坎儿上,雷保道:“老赵说的对!顾翁?”

顾翁也是这个意思,铁打的福禄县、流水的县令,他们是得给自己多考虑不是?

顾翁道:“都知道头两年要亏一点的,咱们不能亏损着贴补别人吧?咱们要先尽着自家的橘子,再收散户的……”

他们很快订下了攻守同盟,他们都是大户,无论是稻田还是果园都比穷人的成规模,做起来也更方便。开始的时候利润本来就少,不能叫他们给散户垫脚!但是大家又都明白,祝缨其实是一个会照顾到散户的人。

他们议了一个价格,抢先从散户手里低价收购橘子,他们从中赚个差价。反正散户手里的果子品相一般不会太好,散户自己也难卖上高价,不如他们来!比起去年一文钱十个橘子,他们一文钱收五个,算高价了吧?

至于他转手卖十文钱一个,你管呢?

雷保道:“运费、仓储、人工不要钱么?”

“对啊!”大家齐声附和。

顾翁道:“那就这么定了?!这可是件干系咱们大家伙儿的事,谁都不能反悔!”

大家都说:“这是当然!”

顾翁环顾四周,道:“还有些人没来,也不必强求了。都一个路数,反而着相了,他们怎么干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众乡绅都说:“好!”

——————————————

常寡妇从顾翁家出来,回家时天已黑透了,她辗转半宿,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说:“我要去庙里上个香。”

妇人去庙里上香,太常见了。常寡妇带着丫环到了庙里,四下一看,道:“奇怪,今天朱大娘没有来舍药吗?”

丫环道:“我才问了,她要后半晌才来,头半晌家里有事呢。”

常寡妇道:“哦,她总这么弄,有多少钱好舍呢?”又说今天要在庙里吃顿午饭。

吃了一顿斋菜之后,下午果然就等到了花姐。

秋粮入库,花姐反而更忙了,家里事不多,家外事倒有不少。常寡妇同她问好,说:“大娘看着好忙,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花姐道:“常大娘。还应付得来,就是病人有点儿多。农忙的时候就算有人施医赠药,庄稼人也不舍得耽误农时,现在就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常寡妇打发丫环帮花姐拿东西、分药之类,对花姐道:“昨天,顾翁将好些人邀到他们家里说了橘子的事儿。”

花姐吃了一惊:“你?”

常寡妇点点头:“没看出坏心来,不过大家伙儿商定了……”

她没反悔,就是告了个密。

花姐低声道:“你告诉了我,不会惹麻烦么?”

常寡妇道:“我虽是本县人,却是个寡妇,是个受排挤的女人。”

她与别人不同,她既是“乡绅”又是个女人,在祝缨治下的感受与普通乡绅是有很大不同。如果祝缨在福禄县没有更多的掣肘,常寡妇觉得自己还能过得更好一些。她可不想祝缨被顾翁等人辖制了,连带她也要多受排挤。

花姐道:“多谢。”

常寡妇点点头,又去大殿抽了一回签,得了个“中吉”,也不用庙祝解签,拿着签子带着丫环走了。

这边花姐将准备好的药材分发完也回了衙里,等到祝缨回家吃了晚饭去书房与祝缨对账。祁小娘子虽是祁泰亲生的女儿,也学了点做账的家传本事,祝家的账还是自家人花姐在管。

外任收入比在京会高一些,是因为外任、尤其是一地主官,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能持捞钱的地方也太多了!公廨田的收入可以有,加一点点税也可以有,又有种种明的、暗的收入。秋收之后,祝缨拿出了一笔钱又采购了些宝石珍珠,她家仍有不小的盈余。

花姐道:“有你买的那些个,再添些土仪,年礼就足够了。咱们家还能再攒些钱下来,京里的田都能再多置几亩了。”

祝缨道:“好。”

花姐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今天遇到了常大娘,她说……”她将常寡妇说的事又转给了祝缨听。

祝缨笑道:“我说他家昨晚怎么这么热闹呢?”

“你知道的?”

祝缨道:“你跟我来。”

她拉着花姐的手到了院子里,搬了架长梯架搭到房檐上,自己先爬了上去,伸手对花姐道:“来!”

花姐慢慢往上爬,最后还剩一格的时候被祝缨一把拉了上去。秋风吹过鬓发,花姐望着县里点点灯火,道:“原来上面是这样的风景。”

祝缨指着一处说:“喏,那是顾翁家,昨天那里的灯排成了队了。嘻嘻。”

花姐道:“你有主意了?”

祝缨往房顶上一躺,道:“本来,散户也赚不到大钱的。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这种事很常见的,这就是兼并。田地可以兼并,果园怎么就不能呢?橘子的买卖怎么就不能呢?”

花姐蹲在她的身边,低声道:“你都想到了。”

祝缨道:“我看到了顾翁家的密集灯火,却还没有想到根治兼并的办法。”

花姐道:“不急,不急,他们也没有要不给别人活路。”

“只是抱着团儿要大声说话,”祝缨笑道,“懂。没事儿。”

花姐道:“那……橘子的事儿?”

祝缨道:“还得干。单八他们这两天还在犁地呢,麦子还没种下去,也不知道收成如何,我得再另找饭辙。一年多几百钱,老百姓就能多吃两口饭、过年年能吃口肉,我能做的也就这样了。粮食才是生存之本呐!”

两人低低又说了一阵儿,直到杜大姐在底下喊人,她们才顺着梯子爬了下去。顾翁等人还不知道已然被常寡妇给卖了。

祝缨这里不动声色,却又张贴了告示,招收着看管仓库的人,依旧是不拘男女,但是她又不让这些人在一处干活,这一处仓库如果是由男子来看管,就全是男子,那一个仓库如果是由女子来整理果子,就全是女子。

橘子还带一点青绿的颜色的时候,各处就开始采摘了。青橘上市就有人买,等到橘子完全成熟时,又是另一种颜色和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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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县种的橘子虽然不少,但往年也没有这声势,今年倒像是又一次“秋收”一样了。此时天气已转凉,苏鸣鸾又再次下山来,她的官话已有了点模样,与赵苏一左一右跟在祝缨身后。

祝缨喜欢逛集市,喜欢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地走,苏、赵二人也跟着她满县乱蹿。苏鸣鸾此来是为了茶。秋茶下来了,她高价留下了两位制茶师傅,师傅手艺比她们寨子里的强多了。同样的茶叶,不同的人制出来的成品味道能差不少。

这回下山带了些新制的秋茶来给祝缨尝尝,顺便商量一下销路。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制茶师傅不太愿意带徒弟,苏鸣鸾一边逛街一边说:“要是他们愿意把家搬过来,先在县城安家,行不行?”

上山,人家肯定不愿意的,县城倒可以一试。

祝缨道:“怎么不行?在县城花钱就行。”

苏鸣鸾道:“我给他们钱花!”

赵苏道:“让他们把户籍迁过来最妥。”

“咦?”苏鸣鸾说。

赵苏低声道:“户籍在哪里,受谁的管。虽然也有逃亡的,可他有手艺,能过得很好,是不会肯当流民的……”

表兄妹俩嘀嘀咕咕,祝缨已站到了一个橘子担子前。偏僻地方的市集多的是这种路边的小摊子,一对夫妇担着担子坐在路边卖橘子,这橘子已泛着黄色,看着成色尚可。

让祝缨感兴趣的是他们担子前摆着块破木板,上面用烧焦的木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桔子,一文五个。

夫妇二人察觉有人到了他们摊子前,抬起头来以方言土话招呼:“买些吧!上好的橘子!去年县令大人都买过我家的……大人?!!!”

二人慌忙就地一跪,祝缨蹲在他们的面前,问道:“甭跪了,跟我说说,这字儿,谁写的?”

男子不好意思地说:“是小人……”

赵苏和苏鸣鸾兄妹两个也见祝缨蹲下了,也只得一同蹲下,听那男子说:“胡乱写的,错、错了么?小人不敢再写了。”

祝缨道:“没怪你,只管写。今年的橘子甜还是酸?”

男子道:“今年侍弄得用心,想着大人万一再买我家的呢?肥也足、插枝也好,甜!”他大着胆子,将一筐橘子往祝缨面前一推:“这些送给大人了。”

祝缨笑道:“公然行贿啊?”

男子没听得懂“行贿”二字的意思,却说:“今年收成好,都是因为有了大人,吃几个橘子,应该的。”

祝缨还是要跟他买,不多买,兜里摸出两文钱来。男子将钱接了,扔到妻子腰间的一个小包里,说:“二五一十,你数十个。”

女人说:“他就照着识字碑扒下来的几个字儿,又会算一点数了。多了也不用,咱们也用不到。”

祝缨指着木板,问道:“这个也是从识字碑上学的?”

两人肯定地说:“是!”

祝缨确定,“桔”字不可能是识字碑上的字,苏鸣鸾也说:“不对呀,这个字没有的。”

“橘子嘛!”女人不高兴地与苏鸣鸾争辩道,“就是这样写的。”

苏鸣鸾也有点吃不准,问祝缨:“阿叔,真有这个字吗?我怎么学的不是这样的?”

赵苏也摇头:“不对,这是个白字。有秸秆,有桔梗,没有桔子,音也不对。没有这个用法的。”

苏鸣鸾道:“那我没学错,还以为我记错了呢。”

“现在有了。”祝缨说。

表兄妹都愕然。

祝缨对女人道:“板子卖不卖?这板子卖我,我还把你这一担橘子都买了。给你一贯钱。”

女人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大人,我们都是粗人,怕是字也写错了。自家两筐橘子,也不值钱的。今年能糊上口了,不敢多要钱。”

祝缨道:“那好吧,这一贯钱我给你记账上,明年从你家税上折取,想折成米或者布也可以。你明年可以少交一匹布。”

女人喜道:“哎!”又说,“那……不值一贯钱的。”

祝缨道:“我说值就值了。以后呀,我看这人字可以这样写的。”她将板子拿到手里,看一眼板子,看一眼橘子,再看一眼苏鸣鸾,心道:这可真好啊!

买了橘子,祝缨就不再闲逛了,让这男人担了橘子送到县衙,再把苏鸣鸾和赵苏带到了签押房,问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赵苏问道:“义父,这真的不是个白字吗?”

祝缨笑道:“什么是白字?嗯?”

“呃……”

“我说它不是,它就不是。你看它有个‘吉’,挺好的。”

苏鸣鸾拍手道:“阿叔又想着卖橘子了。”

祝缨道:“穷啊,没办法。”

苏鸣鸾道:“可太操心了。”

“唔,收成都从操心来的。你们两个,各写一篇文章过来。”

两人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从“白字”转到了“文章”了,苏鸣鸾问道:“什么题目?”

祝缨道:“总说奇霞的意思是美玉,这个来历有什么故事吗?族里没有史官,讲古的老人总是有的吧?你就写一写这个。大郎呢,拣你拿手的诗词文章作一篇出来,不拘题例。”

两人道:“是。”

————————————

祝缨给苏鸣鸾表兄妹派了作业,将顾翁等乡绅又召了来。

顾翁等人知道此时只有橘子这件事值得召这么多人了,也都胸有成竹。县令虽然在庶务上很有本事,不过她只有一个人,而他们却有不少人,在本县做事,还得用得他们。

顾翁等都等着祝缨说话。

祝缨只当不知道他们已经串通一气了,而是拿出了新买的木板,问道:“谁认得这个字?”

本地士绅自打祝缨来了之后,官话的水平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以半准不准的官话说:“莫不是橘字?”

本地方言,“橘”与“桔”几乎分不清楚,福禄味儿的官话里这两个字的读音仍然很准。

祝缨道:“大吉,很好。”

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个“桔”字,道:“以后,都这么写!”

顾翁等人比赵苏经验丰富得多,一齐抚掌道:“妙!”

福禄县的橘子本来就是在噱头上卖高价,不在乎多这一点,吉祥的细节给它堆满,齐活!

祝缨又问了仓储,问了橘子的数目,却不提收购、销售之类的事情,顾翁等人心里没底,你看我、我看你,由张翁主动提了出来:“大人,那这橘子,接下来要如何办呢?”

祝缨道:“什么如何办?照先前说好的,先少些往同乡会馆那里发去。慢慢的卖,一定不要急!咱们有仓库,等到来年依旧能有橘子卖,现在新橘才上市,卖不上价。”

“是。”

顾翁不信祝缨想不到,他将心一横,问道:“大人,这橘子的价……”

祝缨道:“你们的橘子,估个数给我,成本是多少?”

顾翁道:“看哪种了。橘子分成数种,有大有小,有酸有甜……”

他报了个低价,地头收,大个的橘子就是祝缨之前买过的那种一斤七个,一文钱。又有一种极甜的小橘子,一斤收购的价就出到三文钱。虽然木板上写的一文五个,他还是说:“又要存、又要运,总要有点利润的。”

祝缨道:“谷贱伤农,橘子贱了也伤果农。”

顾翁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平准,”祝缨说,“你们只管收你们的,县里拨出款子,照市价也收一些。以做平抑物价之用。”

官府是会平抑物价的,什么米、布之类是必得平的,此外当地大宗的货物也会有相应的控制。这个价格变化会比市面上的晚一些,也不以盈利为主要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维持物价的稳定。

顾翁仿佛被人掐住了后颈,老老实实地说:“是。”

“还有一件事,你们手里的橘子是大宗,也要有个平准的念头。除了本县,邻府邻县哪个不会种橘子?橘子上又没刻字!把心思放在这个上面,或是由同乡会馆卖出的才是正宗,或是有什么别的说法。”

“是。”

祝缨将才写的那张纸给了他:“这个写法,也改过来的好。”

“是。”

祝缨不动声色,将顾翁等人打发了走,好像根本也不知道顾翁曾背后想将这一宗买卖暗中操控,使一个地方官给他们出苦力一样。

她的目光扫过所有的乡绅,眼神一丝波动也没有,常寡妇却总觉得祝缨的眼睛在她身上多停了一点时间。

————————

祝缨此时的念头并不在常寡妇身上,她想的是苏鸣鸾。

苏鸣鸾是她父亲属意的接班人,但是一个女孩子想要掌家实在太难了,她还有四个哥哥!祝缨为阿苏洞主出的那个称臣以求朝廷敕封来为苏鸣鸾背书的主意,并不全是为了自己的政绩,更是为了苏鸣鸾能够有个名头。

而朝廷虽然会因为“蛮夷”的出身,对瑛族的“礼法”要求不那么严格,祝缨还是打算给朝廷准备一个说法。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前历次给朝廷上书的内容,原始的内容是都是赵苏所写,确实没有提到远古的传说来历。

这就可以做文章了。

苏鸣鸾写得很快,第二天就交了作业,此时赵苏还在琢磨一篇优美的赋。

苏鸣鸾的书法还是不怎么样,跟祝缨自己考明科法之前差不多,故事倒是写得很流畅,仿佛是一首歌词一样。上面写了奇霞族——现在是瑛族——的祖先,从葫芦里出来的。

有大洪水,一只葫芦在水里飘来飘去,有一天,水落了,葫芦被留到了岸上,被太阳照射着忽然炸开了,从里面出现了一男一女,这就是瑛族的祖先了。

这一男一女成婚,一共生了七个儿子,七个儿子各自成家,繁衍出了七个家族,阿苏家就是其中一支。后来,兄弟之间出现了战争,有三支消失了,现在只剩下四支。

祝缨皱着鼻子看到最后,说:“你就写的这个?”

苏鸣鸾问道:“哪里不好吗?”

祝缨道:“为什么是七个儿子?为什么不是七个孩子繁衍出来的七支?”

苏鸣鸾道:“传说的就是……是……”

她惊讶地看向祝缨的眼睛,祝缨道:“看我干嘛?!给我编去!编完了去寨子里慢慢改,把这词儿都改了,过个三、五年,他们也分不清是哪个对哪个了。你的歌词留下来,就是阿苏家的史,就是奇霞的史,就是你瑛族的史诗。你的族人觉得你当家是对的、他们接受你、认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写的奏本上为你请敕封,两下合上了,不就行了?”

苏鸣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阿叔?!!!这样改,可行的,是吧?”

祝缨奇怪地说:“你为什么不说,这么‘还原’是可行的呢?既然能够将七个儿子改为七个孩子,为什么不能是有人将七个孩子唱错了,唱成了七个儿子的?笔在你的手里!瑛族由儿子繁衍,要你何用?!你身上没流你阿爸的血吗?”

她抄起笔来,写了个“桔”字,说:“咱们打个赌吧,看这个字能不能传播开来。”

苏鸣鸾道:“我才不赌呢,我这就回去写去。嘻嘻。”

祝缨“啧啧”了两声,道:“小傻子。”

苏鸣鸾听了这一声反而不走了,就在签押房里坐下了:“我就在这里写,写完了阿叔看看?”

“写吧。”

苏鸣鸾按照祝缨说的大意重新写过,前面还是那样,不过笔一拐,将“儿子”写成了“孩子”,将歌词里女性祖先的部分扩写。原本几支的英雄各有其功绩,什么射太阳、射月亮,射虎、射鹰之类的,她将其中几个故事改了。

将“有一雌一雄两头怪兽吞了太阳和月亮,英雄射杀怪兽”的故事又进行了扩写,给英雄添了个伴儿,写兄妹二人一人射杀了一头怪兽,从而救出了太阳和月亮,从此白天和夜晚都有了光。

诸如此类。从早上写到了下午,来找祝缨请示的人都看到她在签押房里奋笔疾书,心道:这“瑛”族的少年虽是个蛮夷,倒是向学啊!

天渐渐暗了下来,苏鸣鸾还编得意犹未尽,道:“我也尽力还原了,可惜……诶,想我姑姑也是个果断的人,我也能够为阿爸奔波,我家祖先怎么就只会生孩子不会干什么了?”

“呵!”祝缨听到生孩子翻了个白眼。

苏鸣鸾也想起来“夜访”过她的事儿,对祝缨扮了个鬼脸。

祝缨道:“拿来我看。”

一个神棍,还是个读过书的神棍想要“润色”一篇篇的神话故事简直顺手得不能更顺手了。祝缨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是硬生生将一件事劈成两半儿分给两个人了,太生硬了。就好像之前的史诗里女人完全无力一样,不好。要写点聪明。”

苏鸣鸾问道:“怎么写?”

祝缨循循善诱:“喏,怪物吞完太阳是会躲起来的,要找,谁找到的?怎么找的?”

苏鸣鸾再次受到了启发,道:“明白了!”

祝缨又说:“还有,不要将错的事也生生劈成两半儿分给两个人,要写知错能改。”她面授机宜,苏鸣鸾不耻下问,到要吃晚饭的时候,祝缨道:“好了,回去吃饭吧,明天再说。不急在这一时。”

苏鸣鸾道:“好!我回去写,明天再向阿叔交功课!”

她又盘算着,回去写出来之后要将奇霞语的歌谱也编上一编,想起来小江是个会唱歌的女子,又踌躇,她现在是个“男子”。她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对祝缨道:“阿叔,那位江娘子可以借我几天吗?”

“干嘛?”

“帮我编曲子。”

“啧啧。你自己问她去。”

“哎哟,不是‘男女大妨’吗?”

祝缨道:“行,我给你说去。”

“谢阿叔!”

——————————

苏鸣鸾用力记录她这一族的史诗,祝缨也没闲着,邸报看了又看,熟人们的消息依旧没有。不太对劲,因为信也没收到。

她将那块板子仔细包好,又写了几封信,召来小吴和曹昌:“今年往京中送年礼该启程了,小吴之前跟老侯走过,今年就派你们俩去,老侯看家。你们两个也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亲人。”

两千七百里,如果押着车的话,走一个多月两个月实属正常,到京城的时候差不多得十二月了。再留在京里打听一点消息,帮祝缨办点事也就到新年了。

祝缨特意将木板子指定是给刘松年的,这事儿真得谢谢他,否则一个偏远地方的农夫,他连写白字的机会也是没有的。

最后又随信附上了苏鸣鸾与赵苏写的文章,苏鸣鸾那个改了几稿都不太满意。最后祝缨拍板:“没事儿,你们又没有文字,传唱的时候传出不同的词儿才是正常的。这个发出去,你接着编。”

赵苏的文章祝缨总觉得少了一点味儿,请刘松年给看看:知道写得不好,您给改改,您肯改就是一种指点了。

将所有东西打包,让吴、曹二人择日动身。